魏渔无声地看她一眼。 偶尔,他会觉得她思考的角度有些违和。 并不似寻常少女。 “孩子?”魏渔低声道,“他们在你眼里,难道是晚辈。” 沈遥凌微愣。 嘻嘻笑道:“我说的‘大家’也包括我自己啦。” 魏渔看着她的笑弧,没再深究。 像是接受了这个解释。 魏渔陪不了他们多久,就要回衙门。 酉时一点点逼近。 眼见着两个秤盘上的差距慢慢缩小, 医塾那边似乎也坐不住了。 午时过后,竟打出了“免费赠药”的招牌。 涌入医塾摊位的人再次变多。 不过沈遥凌倒没着急。 反而还有些高兴。 吸引来的人越多, 就越多人了解地学, 堪舆馆正名得就越顺利。 可能日后有人反应过来, 察觉她对医塾的利用,又要说她心机深沉。 不过那都无所谓了。 目的达到了就行。 民心便是前途,百姓越是认可,往后堪舆馆的学子们仕途将会越顺利。 逶迤河流和浩渺湖泊等着他们兴修水利。 木材桐油需要他们勘探。 水旱虫灾需要他们治理。 他们若能在各地官府中发挥特长,抵御天灾便又多了一道助力。 沈遥凌这会儿面前的摊位无人,她边出神发呆,边下意识地拿着面前的陶俑摆在舆图上不同的位置。 仿佛也是一场排兵布阵。 她其实不擅长下棋,父亲常常嫌弃她是臭手。 好在人与棋终究不同,人是活的,只要齐心,终究会劲儿往一处使。 人定,则可胜天。 一抹雪白衣袍挡住她的视线。 宁澹站在她面前,也没跟她说话,低头看着她面前的舆图。 像是看懂了似的。 随后拿过一个陶俑,移动了一个位置。 仿佛无声地在她棋盘上走了一步棋。 沈遥凌看着一愣。 这样一来,舆图上的布局的确是协调了许多。 沈遥凌回过神,收起那些散落的陶俑。 “摆着玩的。宁公子,你吃过了吗?” 刚过午时,客套一句,问这个正合适。 宁澹抬眸看她:“尚未。” 又飞快地说:“我刚回城。” 沈遥凌诧异。 她也没问吧。 怎么听着,像是在跟她交代行程似的。 她没答话,宁澹便一直盯着她。 染着霜雪的眸底有探究,还有期待。 但过了好一会儿,沈遥凌还是没接话。 那丝期待便转为了转瞬不见的失落。 “去吃馄饨。”宁澹再次出声,提醒一般,“你和我一起。” 原先他忙起来也经常不见人。沈遥凌担心他饿肚子,会盯着他什么时候回太学,去街尾给他买一碗馄饨,再偷偷瞒过院卫带进来。 每次都是热腾腾的。 他始终不知道怎么解释沈遥凌的变化,但是也没法就这样放任,什么都不做。 他只能觉得,沈遥凌可能是一时事情太忙,忘了要怎样去喜欢他。 他可以帮沈遥凌记起来。 她也不用多出力,只要跟着他就行了。 他全部都记得的。 沈遥凌“啊”了声,有些呆。 大少爷吃东西还要点个人陪的吗? 她摇头拒绝:“我很忙啊。” 宁澹自然也看得到她正在做事。 点点头:“好,我等你。” 沈遥凌:“?” 她不是这个意思。 宁澹自顾自地转身,取了一粒石子放进堪舆馆的秤盘之中。 接着便寻了个角落坐下,很安静,不会影响任何人。 目光时不时地看向沈遥凌这边。 沈遥凌若是也看过去,他就又会立刻收回。 那动作分明是“放心不催你”的意味。 沈遥凌:“……” 算了。随他吧。 他自己要饿肚子,跟她也没有关系吧。 面前有人过来咨询,沈遥凌放下了别的心思,专心解答。 等到对方满意离去,沈遥凌余光扫了眼角落。 宁澹还在那。 甚至姿势似乎都没怎么变。 又有人到这个摊位,沈遥凌回神,给对方介绍。 “想防御洪涝,仅仅修堤坝是不够的,开需要设计开挖排灌渠系,或建造引排涵洞,并保留蓄涝馄饨。”(1) 面前的百姓有些懵。 “怎么还要馄饨?” 沈遥凌一僵,改口:“抱歉,是蓄涝湖泊。” 又解释了一番,那人似懂非懂地离开。 沈遥凌又瞥了眼角落。 怎么还在。 这是什么情况。 怎么没有人来管一管? 但很可惜,宁公子身为长史,又没有闹事,只是在无人注意的椅子上坐一坐,自然是不会有人来管制他的。 等到天幕变得阴沉,有些起风。 巷子里的主人家要关大门了,过来收椅子,跟坐在那儿的宁澹比划两下。 宁澹起身,椅子也被收走了。 他便在原地站着。 沈遥凌:“……” 她干脆克制住余光,不再往那边看了。 反正已经打定主意和她没关系。 天色泛起靛青,酉时终于到了。 一声长长的哨音过后,四周又重新拉起麻绳,不允许再进入投票的地方。 沈遥凌看向地上的大秤。 左右两个秤盘几乎不相上下。 这时计票人把地上的大秤左右各拨出一成,长竿有些摇晃不定,难以分辨高低。 又将小秤举到半空,给所有人展示了一下。 然后在两边各拨出九成,把剩下的石子挪到了大秤的两边。 所有人屏息等着。 只不过,堪舆馆的学子暗藏兴奋,医塾那边大多脸色难看。 等了好半晌,木竿终于趋向于稳定,不再摆动。 两边的秤盘,仍然是不相上下。 并分不出谁高谁低。 “这……” 计票人头痛地看着这幕。 没办法,只能上真正的秤称。 于是又搬来一顶铜衡杆,分批将两边的石子搬运上去。 这顶铜横杆可称数百斤重,比起简易的杠杆秤也要精准许多。 好不容易搬完,最后仍是两边持平。 “……” 人群哄闹起来。 计票人擦了擦汗,朝着人群中拱手,“诸位稍安勿躁,已经向宫中禀报了。这等情形,只能请贵人定夺了。” 毕竟是天子特设的太学院,学塾之间发生解决不了的争端,只能上报圣听。 这种时候,往往是由一位皇子或者贵妃出面,裁定输赢。 众人越发紧张地等着,围观的百姓也觉得津津有味。 不仅能看病,学耕种,还能看到宫里的大贵人哩! 这之后又等了半个时辰。 道路尽头仪仗队开道,众人抬头一看,转瞬间哗啦啦跪倒一片。 谁也没想到,陛下竟然亲临。 听到“平身”,堪舆馆的学子们爬起来,腿仍有些发虚。 谁还敢记得。 这一切的开始,只是因为他们玩沙包的地盘被抢了。 老天乖乖。 因为想玩沙包,所以把当今陛下招来了。 这事儿往后能给子孙后代说上五十年。 皇帝倒没有他们想象的那般威严可怖,反倒眉目间因为愉悦而带了点柔和。 比武的事,他已听过禀报了。 此时从御辇上下来,也不用再询问,负着双手从两边的摊位前经过。 沈遥凌下意识看了眼某个角落。 宁澹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皇帝看了医塾开的方子,又看堪舆馆的沙盘。 眉间悦色更深。 对于皇帝而言,争斗从来不是坏事。 若是争得像模像样,那便是好事。 而年轻人愿意自发地去争去抢,更算得上大好事。 今天这场比武,便很是像模像样。 皇帝走到人群正中,目光从这群年轻人身上扫过。 有的垂首躲避,有的好奇得天不怕地不怕,反倒过来对视。 目光拂过低眉站着的沈遥凌时,顿了顿。 又是这个沈家幺女。 很有意思。 一片大气儿也不敢出的静默中,皇帝清晰道。 “朕心中已有决断。” 双方都紧张到了极点。 皇帝抬手指了指,“今日的胜者,是医塾。” 短暂的寂静。 医塾骤然爆发出一声欢呼,但很快又销声匿迹。 赢一个小破学塾赢得如此艰难。 似乎也算不上什么喜事。 堪舆馆这边,则没人敢说话。 虽然确实是意料之中。 但,多少也有些失落吧。 皇帝脸上的笑影子加深了些。 指了指堪舆馆桌上那些沙盘,佯怒道。 “这谁想出来的主意?古灵精怪。” 又道。 “你们两边其实不分伯仲。但医塾是实实在在地给人治病,你们这些,不过是些摆着好看的花架子,若不实际做出点成就来,如何让人信服?因此,这场比武,是医塾赢。” 堪舆馆的学子们听得呆掉了。 听着皇帝责怪这些沙盘是“花架子”,还要盘问想这主意的人,以为陛下发怒,都有些慌了。 郭典学也冷汗涔涔,下意识站出来一步,挡到了学生前面,拱手想要认错。 沈遥凌却是一愣。 “实际做点成就”。 这哪里是责骂,分明是鼓励。 陛下金口玉言,能说出这句话,甚至可以当做一个长远的承诺。 ——他们做的这些演示,被陛下看进了眼中,等着他们实实在在地发挥作用呢。 沈遥凌转瞬厘清思路,喉头微紧,低声提醒挡在她面前的郭典学:“谢恩。” 郭典学听了这一声,话头一顿,很快跪下拜伏。 身后学子们也跟着跪下垂首。 郭典学扬声:“谢陛下教诲。” 皇帝朗声笑笑,摆摆手。 又当众点了句。 “你们都是太学的学子,往后更都是我大偃的栋梁,不能忘了和气。医塾既然赢了比武,便将和廪里的仓房奖作为奖赏,还需要什么器具,不够的,让祭酒报给户部。” 医塾的典学也带着学子战战兢兢跪下谢恩。 皇帝话音落下,由身边大太监扶着,又坐上了御辇,起驾回宫。 所有人都跪着,一直恭送到再看不见御辇,才怔忪地起身。 今日之事,实在是太过奇特。 看似医塾赢了,但,堪舆馆又好似也没有输。 陛下奖赏给医塾一间仓房,他们也就没有了理由再来侵占堪舆馆的地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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