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韩氏一家人横空出世,生生在他北上之前一口气夺下燕国与齐国,东海郡更是让他北上之后与会稽郡隔开。如此,原本进可立足退可守楚的战略就不成了,夺取魏地立足成了十分急迫的事情,这时候请齐国相助,请得来,只怕是不容易请走啊。 他一迟疑,就造成如今这个不上不下的局面。本来还想争取一二以作夹击的田儋又投了齐国,让韩信进驻了聊城。项梁无奈,最终还是派人出使,邀请韩信一起攻打濮阳。 韩信的回信却告诉他,已经打探到秦军增援,章邯恐怕会偷袭定陶,让他注意防备,并告诉他自己会移军至附近与他同战。 这下项梁是要紧张防御起来,章邯有没有援军他不知道,但他得防着韩信啊。开玩笑呢,以为义军就不会互相攻杀了?刘邦的丰邑是谁打的,齐国的田氏是谁灭的?彭城的景驹,难道不是反秦义军吗,难道不是他项梁亲自灭杀的吗? 他又怎么能不防着。 不过韩信没骗他,章邯确实夜渡大河急击定陶,他十几万大军在定陶城外,按原来的松懈模样必无幸理。 而秦军静悄悄夜渡的时候,齐军正看着他们。 韩信从牛皮镜筒里小心取出望远镜,凑到眼边,大河岸边星星点点的火光便清晰地如在眼前了。他微微叹了口气,有些不可思议。这是他亲身经历的一场败仗,而如今亲眼看着秦军渡河,他仍是不明白,武信君怎么就没派人在大河边巡视呢。原本他差点都死在定陶城外,真要死了,那可是太冤了。 夜渡大河,再隐蔽也得点上火把;再仔细笼着,侦骑潜近了还是能见着。偏偏项梁真的没有防备,大军在定陶警备松懈,各路凑来的义军和刚征召来的新卒打了几场胜仗,不把秦军放在眼里,毫无戒心地睡着了。 他那时候在想什么呢?他好像在想怎么找机会见武信君献策吧,他倒是想到了秦军会有增援,也看到了己军的松懈,也担心着章邯的偷袭——但有什么用,他连项梁都见不着,并且因为官职不高,对全局形势并不了解,只能猜个大概,算不到那晚的变故。 好在他一直悬着心,睡得不沉。他一生有几件忘不了的事,那晚就是其中之一。他在喧闹声刚起时就迅速穿戴好冲出了营帐,抢了匹马还想去找项梁,就听见不知道谁在喊项梁已死。 他那时也不知是真是假,但他看见军中混乱到甚至自相践踏的情况,就知道楚军是败定了,于是也不想着向项梁靠拢了,心里盘算了一二秦军的进攻方向,就向另一个方向冲了出去。 路上杀了人,也受了伤,后来反而因祸得福,因为从定陶跑出来,是项梁麾下旧人,项羽将他升为执戟郎中,虽不能领兵,却有了近前献策的机会。 不过也没什么用,反正项羽也不听。 这些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韩信的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秦军身上。他们穿着黑衣,披着玄甲,在不多的火光中沉默地进军,有条不紊地上船,靠岸,登陆,整军,前进。几乎不需要将领的呼喝指斥。 武信君输得不冤,这已经不是章邯原来仓猝间凑出来的刑徒隶臣之军了,这是真正的秦军精锐,应该是从边郡调过来的。好在这一批来得还不算多,不然他只带来三万人,打起来损失太大,他也心疼这些一年多来随他南征北战的士卒。真要打,他会从齐国带更多人过来救项梁。 其实他有把握将秦军全歼,虽然大河河道难截,不能像对龙且一样拦坝放水,但他现在有韩武弄给他的火油,泼到河面上烧起来,秦军必然大乱而自相践踏。 但那样死人太多,如今齐国的国策已定,稳扎稳打,要尽量保证人口数量。这已经不是单纯用战争胜负来衡量的事情了,阿父和阿武已经将秦国的人口也视为自己治下之民,不愿意作为精壮劳动力的秦军死伤太多。 而且韩信都能想象得到小弟会跟他罗嗦什么,会说这些秦军在边关有功,不应该惨死在这里。呵,他要真用了火油,阿武说不定会跟他急。 慈不掌兵,阿武学不好兵法也没什么,真学好了,他也不适合带兵。 韩信自己也感受得到,齐国按现在的趋势发展下去会越来越强盛,时间在他们这边,他不必像为汉王作战那样,急着打下地盘给汉王增兵了。 离他有些距离的地方,参谋们没有望远镜,也在盯着隐隐绰绰的火光估算着人数。白芜君没过来,她做着文书工作,在家时最想的也不过是离开闺房,做些有意思的事。对于战争本身,她其实没什么兴趣。 张泽若不一样,若是白芜君在,就会知道自己先前是误会了张阿姊,因为这时候她的脸又艳艳的烧红了,眼睛在黑夜里闪着光,显然是兴奋之极。 那是名为野心的欲望,无关风月。 她遥遥看了眼举着望远镜观察的主帅韩信,心里想,这一战过后,章邯吃了亏,项梁也不好过,大王不想扩张得太急,恐怕会让大军退回聊城,到时魏地仍然是秦楚相持的局面。 章邯若是选择与楚军硬碰硬,项梁只能迎战,项梁若败,齐国就要直面秦军,所以必须援救。 而若是项梁休整收缩,章邯也可能选择先去平定赵国,到时赵国必然四处求援,齐国救还是不救? 若是阿父在,不知道会有什么判断。年轻的姑娘咬了咬下唇,想起还不太懂事的时候在父亲书房翻看太公兵法,好奇向父亲求教的往事。那时父亲身边只她一个女儿,便以教女为乐,只是教了两年便不肯教了,抚着她渐渐留长的头发叹道:“你学了也没有用处,以后嫁人生子,想起来反而难过。不要再学了。” 以后她便只能自己琢磨,直到搬至淮阴,认识了韩夫人,两人一起读书,她还把父亲的藏书偷到韩家一起读。阿父若知道齐国如今让女子从军,不知道会不会后悔没有好好教她。阿父在颍川郡可还好吗? 今天她正是要看看,大王与秦军交战究竟是什么样儿。以后秦军驻守长城的精兵都调来中原,若无一战之力,那齐国如今龟缩防守才是上策。张泽若相信这与田齐不一样,齐国发展几年,必然会是国势最盛的一方。 但要是能战,她就要谏言大王主动一些,哪怕齐国不要这些地盘,也要在诸侯间打出名声,占住大义,一举灭了秦国。 秦国之外,诸侯还有何可惧?留他们几年,等齐国粮满了仓,贫儿亦能识字断数的时候,齐军西出,天下自然归齐。秦国一统天下,六国不服秦律,也无足够的秦吏。可齐国不一样,齐国可以。 张泽若觉得,阿父这样聪明的人,就是被复韩的执念迷了眼。没有雄主没有地盘,也没有自己的军队,不管哪个诸侯能成事,韩国都不能成事。就是不知阿父的迷梦什么时候才能醒。 张氏要在乱世中重振家业,靠阿父是不行的,就要靠她了! 远处黑影幢幢,秦军仍在渡河,少女心思却已飞远,嘴角露出一丝淡笑,如昙花微绽。可惜正在黑夜之中,人人又都盯着前方紧张万分,谁也不曾注意到。 便见韩信收了望远镜,向身边人轻声下令,于是万箭齐发,有些还是火箭。远处星星点点的火光一下子烧成了片,那是秦军的渡船被点燃了,中间杂着中箭人的痛呼声。 长长的队伍被大河截成两段,已过河的秦军乱了一阵,竟又整队向前。韩信也不去管他们,这是他放给项梁对付的。章邯另派了杨熊绕路渡河,从西面进攻定陶,那边他也没管,自有项羽和刘邦收缩回防。项梁在定陶有十余万人,再怎么松懈也是打过好几次仗见过血的老兵,对付后路已断的秦军再出事,那他也是尽力了。 他的目标是还未渡河的秦军。一波箭雨过后,秦军也顶着伤亡组织好阵型,火把也全都点上了。韩信用望远镜观察着对方大致动向,一条条命令下达,传令的士兵点燃火把挥舞着事先约定的信号,远处埋伏的人便依令行事,一一加入战场。 张泽若已经能从秦军的火光中大概看出来一些战场形势了。尽管秦军是百战精锐,但夜袭从来就是这样。主动一方总是占优势的,而本欲去偷袭的人被偷袭,夜间慌乱中分不清敌我,军心大乱不可收拾,一败涂地是常有的事。 这支秦军能迅速冷静下来,还试图组织阵型回击,已经是极为强悍的表现。然而两万左右的齐军分股穿插,秦军的阵型很快被打乱,后队的主将只觉得满耳都是敌军的喊杀声,甚至分不清敌人的主攻在何方。 张泽若看见了齐军比秦军更甚的冷静和……一种几乎不可思议的纪律。 白芜君不在,参谋中只她一名女子,身边被人无意识地空了一圈,也无人和她相谈,只有组织了东海郡培训的先生田乐阳站到了她身边,笑着问:“第一次近距离观察战场,感觉还好吗?” “还是离得远,没见着血,并无不适。”张泽若冷静地道,“我想我也不是一定要来战场,不过我觉得在书案间谋划,最终还是要这些士卒流血,不亲见一次又怎么行呢。” “不错,你有这个觉悟倒是难得。”田乐阳点了点头,对这姑娘又高看了一眼,他知道这是张良的女儿,本来只是有点好奇,但一路看着她学东西飞快,这才重视起来,“我们做的每一个计划,最终是要靠他们来完成的。我们的失误,最后也是他们付出代价。有的人见了战场会患得患失,不适合吃这碗饭。有的人呢,铁石心肠,不把士兵的命当命,倒也能成事,却不是我们所赞成的。” 张泽若扭头看了看他,心里有些佩服。她只是自己有所觉悟,却还没想得这么清楚。而听田先生的意思,这就是选拔人材的原则了。 略略沉默了一会,因着田乐阳在这里,参谋们也渐渐聚了过来,看着大势已定,他们心情也轻松下来,有人便笑道:“秦军确实厉害,眼见后路被断,仍是带人往定陶去了。” “那是当然。大王早就算到了,秦军又不知道我们埋伏了多少人,渡船又被烧了许多,哪里敢轻易回师来战。我们放过去一多半,秦军过河的主将不知道是章邯还是谁,决定继续攻打定陶也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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