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决定赌一赌他们与当年诸国一样存在的私心。他三十余万大军攻赵,看有几位诸侯敢来相救。他就要趁着项梁喘息未定,在诸侯观望中,大胆地灭掉赵国,再吞灭他们的援军,一鼓作气,回身再战项梁。 是年后九月,秦军攻破邯郸,张耳带着赵王歇逃至巨鹿被围,向齐楚求救。项梁虽恼恨先时赵国不肯出兵相助,但顾及大局,仍有相助之意。只是他尚未整合完毕,一时不能发兵。 巨鹿易守难攻,局势便一时僵持住了。韩信看到军报时眉梢微挑,这局势比他记忆里的也不差什么了。就是燕国如今归齐,赵国能求救的地方少了一个。另外,阿母先时派人送了信过来说国中商议的结果,他又写了信派人送到章邯手上。信中也不说什么劝降的话,只明言齐国立场,乃是以救民为先,劝章邯莫毁城池,勿伤民众,否则将来交战,必无相饶之礼。 经过定陶一战,章邯对齐国已生忌惮,加上咸阳朝廷中的乱相,他此时虽无降意,却也有了那么一点寻找退路的心意。这封信竟真起了作用,章邯打下邯郸之后,心头摇摆,最终没有毁了这座赵国名城。 不过,章邯的算计终究是要成空的,韩信亲身在项羽麾下参与过这一战,知道章邯的计划处处不错,唯一错在没有算到项羽野战的本事。本来他也没打算掺和,但临淄的林芦和韩武不知道,他们和臣子们一商量,认为赵国得救,所以又给他增兵,让他与项梁商议,合兵去救赵。 这还不得不掺和了,毕竟别人都不知道项羽自己就能赢,不用他齐国相助,他不想去抢项羽的功。但他若不去参战,旁人不晓得他是不想抢功,只会以为他见死不救。 当然,战事发生在赵国,齐国从北至南的广阔土地上,多数人仍在平静的生活。但也有人感受到了遥远的战争的残酷,他们的亲人死在了定陶之战与秦军的交锋中。 上谷郡居庸县中平乡,将仲坐在门口老泪纵横,妻子已经在屋里哭倒。他们的大儿子将木原来就在县中当兵,韩信带兵攻齐时就跟着一块走了。韩信动用三万人截击秦军、攻打定陶,自己当然难免也有死伤,只是伤亡较小而已。而将仲的儿子,不幸就是死者中的一员。 如今县中派人来通知他将木阵亡的消息,将仲一时说不出话来,抖着手拿着那张他看不懂字的纸,半晌才骂出声:“这个竖子!人家去给大王打仗,晓得送麦种回来。他就给乃翁送这个,送这个回来!” 这年头,家里有人当兵,个个都是抱着再也见不着的打算的。但真的收到死亡消息,却仍然是无法抑制的悲痛。 送信来的亭长安静地等了一会。齐王的统治比秦王还细密,连这事都有人来培训,这个时候要求不许多嘴。直到将仲慢慢停下哭泣,他才拿出另一张纸,把抚恤说给将仲听。 “过继?招、招工?” 将仲满目迷茫,他听不懂。 他大儿并没有立下军功,放过去就算是白死了,不会有爵位和田地的赏赐。但是齐国现在的规矩不一样,虽然无功仍然不得授田,也同样没有爵位,可齐国会发给抚恤金,每年都有。若是立下可观的功劳才有土地的赏赐,大儿还差着。 只那笔怃恤金让他心中稍得宽慰。 他大儿成亲了还没有生孩子,亭长耐心解释:“你要是不给将木过继一个,这笔钱就给将木之妻,直到她改嫁为止,那时便交给你,只要你夫妻俩有一个活着,就能从今年开始领到去世,就算是将木奉养你二人的钱财了。要是过继一个,这笔钱会少一些,不过另有一笔给过继的儿子,直到他成年为止。” 将仲动了动嘴唇,只觉得听错了。哪里有这样的好事,虽然不分地,可这笔钱能拿到他死,这比地还好使。只是怕官府发个几年越给越少,最后没了,不如田地可靠。但小民不敢跟官府犟,只能认了。 “我要过继,我要给木过继个儿子。招工呢,招工是什么?”他不哭了,仔细询问着。 “先听我说完。你想好了,我再说一次,过继的话,要分钱给将木的孩子。”亭长舔了下嘴唇,指着纸上的字着重说,“过继女儿也是一样。” 他不太明白为什么加上这一条,谁家过继会抱个女儿回来呢。果然将仲也摇了摇头,固执地道:“抱个儿子。” 虽说他夫妻俩领的钱会少,但长子还没有留下后嗣,那怎么行呢,一定要过继一个。 “行,抱个儿子。钱就给将木的妻拿着,这笔钱算是养孩子的,一直到孩子十六岁。要是她改嫁,还是你们替孩子收着。这你得记好了,官府会来查看孩子的衣食,若有怠慢吞没,要问你全家的罪过。” 将仲吓得连连摇手:“不敢,不敢,那是我的孙子,怎么能怠慢。” “这是长久的抚恤。招工是另一回事,大王的诏令,对战死将士的家属要尽量照顾,有招工的位置也先给你们。正好县里要办个糖坊,只有将木的遗孀跟近亲能去。他还没儿子,那兄弟和姐妹也可以。你们谁去?” 老将仲问一个问题,招来更多的问题,他更听不懂了,饧?饧还要专门有工坊来做? 北方的甜菜还没普及,毕竟要占地,上谷郡还没有糖坊,平民更没吃过霜糖,他们只知道饧。 糖这个字本来在六朝时才出现,在百越出产霜糖之前,这时的甜味主要来自蜂蜜和饴,贵族或许还能吃到来自南越的石蜜。而饴又叫饧,正是古糖字音,也就是后世所称的麦芽糖。麦芽糖这东西还专门弄个工坊去制作,将仲想不通。 亭长倒是知道糖,但本地又没多少人种甜菜,根本办不起糖坊,所以他跟将仲一样迷惑。不明白要怎么制糖。 但这跟他的工作无关,他只是来传达县中的意见。 “你家不是工匠,不想去可以不去,不过我听说工钱很高。你们商量一下,明天去亭舍找我,去不去都同我说一声。” 把事情交待完,亭长也松了口气,见将仲没有要问的事了,这才离开。 屋里老妻还在啜泣,将仲捏着两张纸挪回屋内,屋里还放着一箩钱,这是今年的抚恤,是他儿子的命换回来的。将仲难过是难过,但已经好得多了。 钱,每年都有一笔钱,他可以给大儿抱个孩子回来,把孩子养大。往前推十几年,到处都在打仗,哪家没有死在外面没了消息的儿孙,可什么时候有这样一笔钱呢。 他抬起头,沉重地喘了口气,看向大儿的妻子:“你也听见了。你要改嫁,还是在家里不走,都由你。” 将木的妻子呆呆的,还没从噩耗中恢复过来,将仲叹了口气:“过几天再说这事。茅啊,你家黑股,就给你伯兄吧。” 将茅是他二儿子,生了个儿子叫黑股,才两岁。将茅嘴张了张,他妻子有些焦虑地盯着他看,将仲咳了一声,向那箩钱扬了扬下巴:“那是你伯兄的,每年都有,以后就是黑股的了。” 将茅最终点了点头,瓮声瓮气地应道:“听阿父的。”他妻子也垂下了头,偷偷看了眼长嫂。这是她的儿子,可钱却是长嫂握着。黑股是她头一胎的孩子,她现在也只有这一个孩子啊。可是有了这笔钱,黑股十六岁前什么也不用愁,可以去读书,说不定还能做吏。 只是那不再是她的儿子了。 不提她的纠结,将仲又说起招工的事,他自己也没太明白,家里人更不敢随便决定。 蒋仲看向次子,将茅目光躲闪,犹豫着道:“阿父,我不想做工匠。”他比死去的兄长小三岁,也有二十了,一直在种地,哪里愿意入百工籍。 “亭长说不入籍,不是工匠。” 将茅还是摇头不信。 小儿子才十六,小女儿十四,都还在懵懂中,但也不乐意出远门。将仲对将茅发怒道:“总不能叫你出嫁的阿姊去。” 老妻本来在一边抹泪,这时心疼次子,帮着说话:“又不是非去不可,你难为他做什么。” 将仲又滴下泪来:“我也不懂这是什么,可这是我们儿子命换来的。去岁赵家那老儿跟着官府做活,带回来一千五百钱,你们也羡慕过,怨我没带茅去。现在叫你们去,你们又不敢。”他想起遗孀也能去,便看向大儿媳高氏,却见她也连连摇头。高氏一向是个胆小规矩的女人,想来也是不敢独自去县里做什么工的。 老妻当然也不敢去,将仲深深吸了口气,将纸拍在案上:“我去,我是亲父,当然比别人更亲!我去看看,我不能叫我儿子命换来的东西,连是什么都不知道,就不要了。” 这一夜,将家无人入眠。将仲想着同里的赵家,一样是去打仗,赵昌一去就给家里换了丰产的麦种,现在也平平安安,没有死讯传来,反而有家书,说看中个女子,以后想提亲娶了她。那女子也在军中,不知道做什么。但有什么关系呢,那女子一年也有四十石官俸可拿,到哪去找这样的新妇。 他家木啊,怎么就这样死了,为什么一里之中好几个从军的,偏偏死的是他的儿子。 将仲只在天快亮时睡着了一小会,然后一下惊醒,坐了起来。 老妻也坐了起来,眼睛是肿的,显然一夜也没怎么睡,他听见她偷偷在哭。 “唉,再睡一会。”他躺下去,闭上了眼睛。 再起的时候,虽然没胃口,他还是逼自己吃下东西,然后去找亭长,告诉亭长已经决定了,他要去县里做工。亭长没想到是他去,上下打量了他好几眼,回想了一遍规矩,发现还没真有说不让他去的道理,只得应了,让他回去准备换洗衣物,带些必要的事物,然后直接去县里找县丞。 将仲吃了一吓:“找县丞?” “嗯,听说是什么,什么……”都是些拗口的话,亭长想了半天才复述出来,“是什么重点任务,县里很是重视,将木是为大王战死,你这样的血亲,县丞是要亲自见的。” 于是将仲又战战兢兢地去见了县丞,县丞详细盘问了一番,确定他的身份,跟亭长一样对他的年纪犹豫了一番,看着文书想了又想,没找出违背之处,终于让他去了。 将仲过了年就四十三岁,有了孙儿,已经自视是个老者了,但上面发来的文书却道是四十五岁以下身体健康均可,县丞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就这样,将仲成了糖坊最年长的工人,自己也一头雾水地背着行李,跟县丞派出的随从坐着马车驶出县城,吃惊地问:“不在县里?” “县里地方太小,新建的工坊都在城外。”随从应着他的话,有几分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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