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起身,转了一圈给薄姬看。这件衣服确实与时下常见不同,下裾飘洒而不板正,看着不那么正式,倒更像舞女所用,但不可否认,至少穿在张泽若身上非常动人,里面穿着夹棉的衣服也不显得臃肿,极显身姿,却又不失端庄,不觉妖娆。 张泽若此时就想着,只要她这次上书得以通过,正好找戚懿去设计女官服。戚懿虽然读过书也识字,但实在不擅长做事,只让她整理文书都弄错过几次,自己都急得哭了。正好回来之后,张泽若看到有招人购买缝纫机开成衣厂的消息,就凑钱借给戚懿,让她去试试。戚懿虽说也没什么经商的本事,但在服饰上却有自己的品味,在找了个人合伙之后,生意还真不错。 薄姬仍自呆呆坐着,似乎一时之间接受的信息太多,有点转不过来。张泽若也不多说了,提笔问她:“还有件重要的事,你替我收发整理公文,也是公事,你也毕竟是项王赠与大王的人,姓名得登记入籍。你叫什么名字?” “我……”薄姬抬起头,张泽若含笑看着她。 “你的姓名。你看鲁泥,她都有自己的名字呢,若是你原来的名字比她的还不好听,你现在也可以换一个名字,重新开始。” “我……”薄姬有些恍惚。她原来的名字其实不错,母亲毕竟是魏氏宗女,起名不会像鲁泥家一样随意。 但她突然想有一个新名字,她想自己起一个名字。 “薄栖。我想叫薄栖。” “好,我写上了,薄栖。” 薄栖看着张泽若一笔一划地写上自己的名,努力记着她的笔画,因为齐国推行了新的字体,她还不熟悉。但没关系,她学得很快,她从小学东西就很快,学什么都快。 她只想要一个栖身之处,一个能让她安安稳稳生活下去,不被送来送去不知明天在何处的地方。 她会尽快学会认字,学会在齐国安身立命所需要的一切,作为薄栖而活下去。
第116章 时代(七) 薄栖受过不错的教育, 自己下了决心后,拿着对照表,在还没完全掌握文字的时候就开始试着做事了。 张泽若喜欢努力的人, 也喜欢聪明的人, 若是又努力又聪明, 那简直就是她的知己。所以没两天, 她就决定推薄栖一把,既然薄栖没想好要做什么,那为什么不能想一想与她同朝为官呢? 她也不管薄栖字都没认全, 就让薄栖坐在身侧,一份一份地查着字连猜带蒙地看公文, 不时还与她讨论两句。 薄栖很吃力, 但是觉得很有意思。 “你不用自卑,我学的是兵法,一是从小父亲所授,二是搬到淮阴后在韩家读书。我所擅长的是你完全没有接触过的事物,你不懂不是很正常的事?若是你懂, 那我定要向大王推荐你了, 这可是天授之才。” 薄栖默默地点头, 张泽若突然很惆怅地叹了口气:“我本来以为我就是奇才,没想到还有大王这种人, 十几岁就平百越, 我也不敢自称有才了。” 她瞄了眼薄栖:“你要笑就笑, 不要偷笑。” 薄栖到底没忍住, 以袖掩口, 当真笑出了声。 张泽若哼了一声,继续道:“但是这两天我已经了解了, 你读过书,只是没学经义,不懂实务。这没关系,实务可以学,经义……经义也不是很重要,现在齐国更重实务,经义有稷下学宫那些人去吵,吵出结果再说。我告诉你吧,自春秋至如今,其实许多地方的官吏也没什么长才,不过是识得几个字,有一点做事的能力罢了。你仅是读过书能计算,就已经超出许多人了,高官做不得,乡啬夫,甚至县令,有什么做不得的。” 薄栖垂头不语,默默记诵生字。她从来没想到,那些决定一地生民命运的官吏们,在张泽若口中会被贬你成这个样子,就仿佛……就仿佛县令真的很容易做似的。但张御史的语气这样笃定,薄姬结合自己的生活阅历,又觉得她说得好像也对。 自己家乡的官吏,她所知道的,有的确实像张御史说的这样,做事并没有什么出奇的。那些厉害的她不敢比,但那些因为父亲做官得到推荐,进而为官的人,处事细想起来,说不定真的还不如她。 不过她觉得自己的性子不适合做县令,做个佐史倒是可以。 说了会闲话,张泽若舒展了一会,又投入到工作中去,直到门外侍女急报:大王登门! 来不及换衣了!张泽若有点吃惊,赶紧出去迎驾。齐王信素来不是随心所欲的性子,平常或是在军中练兵,或是在宫中召见,若是寻臣子一同踏青宴饮也会令人提前告知,从来没有突然跑到臣子家中的先例。张泽若不免担心起来,匆匆迎了出去。 韩信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已经让第二个臣子开始胡思乱想了,他还在跟丞相李斯说话,怎知李斯方才在家也是心中一惊,迎出来见他神色如常才安定。 因为他本来就是便装出城去军营看一看,回来的路上想起一事,不想耽误时间回宫再令人传见,便直接让马车拐弯去了丞相府,然后载上李斯又来到张府。 因为是便装出宫,所以也没有大张旗鼓,韩信带着李斯先进了门才让仆人去通报,等张泽若匆匆出来,两个人已经反客为主地饮上了茶水。 张泽若松了口气,见礼后落座,带了一丝不满地谏道:“大王若有事,回宫召见又能费多少时间,何必这样惊吓臣与李相。” 韩信无奈地摆了摆手:“一时兴起,已经被丞相说过了。罢了,你就不要再说了。” 他有些不自然地偏转过目光。张良托刘邦提亲之后,他也尴尬过一段时间,不过两个人都强行装作无事,时间一长也就慢慢正常起来。但……张泽若一向是穿着男装出现在他面前的啊,虽然依旧容貌出众,但她与张良长得十分相似,只是作为女子更为柔美罢了。韩信见惯了,向来眼里看到的都只是“张子房的女儿”。 哪知道今天突然上门,张泽若在家穿的是女装,还化了淡妆,甫一进门韩信就有点不自在,只能看着桌上杯盏与她说话,自己也后悔突然来访了。做人果然不能太随意。 李斯人老成精,心下了然,却什么也没说,饮了口茶水但笑不语。张泽若浑然未觉,又问大王来此何事。 韩信振作了一下,说起正事。 “儒家在稷下学宫吵得很厉害,有一派力主子女守孝的礼仪不可废,与浮丘伯、叔孙通争得不可开交,甚至各自将论战文章印书送人,御史这里应该收到了,你拿给丞相看一看。” 张泽若想了想,果然有印象,召来侍女,让她去书房取,又叫住,耳语了两句才让去,忽地又朝韩信狡黠一笑。韩信本来视线闪躲,因着她招人说话,下意识看过去,便正好迎上,不由一怔,又赶紧垂下眼。 不多时,薄栖捧着六册书过来了。 “这么多?”韩信只知道有,不知道有这么多。张泽若取过一本,示意薄栖分发给李斯和韩信,介绍道:“书本装订不厚,字又大,他们倒也讲究,只收录了写得好的,不然我要叫版书署拒绝。要印的书太多了,哪有空印他们的废话。” 果然,看着有六本,其实是三家论战,收录的文章也不多,李斯很快和韩信分着翻完了,也明白了矛盾所在。 他是法家,不过孝道本是天伦,显学都很强调孝道,只不过各自解释不同。秦国的法律一样强调孝,但法家的孝,始终要服从君主的意志。 李斯一直在积极揣摩齐国的施政,也一直在积极揣摩韩氏的“道”,所以他明白韩信想要什么,并且丝毫不觉得顺从君主的心意,与自己的前半生所学有什么违背之处。 “庸碌儒者只知守着周礼与《论语》,不懂世事变迁,当年已被荀师痛骂,臣不如荀子,也不欲再多费口舌。浮丘伯与臣同学于荀子门下,臣知他乃温厚之人,因不曾为官,常在民间行走,多见民生之艰,故反对厚葬,也不同意一味守孝而放弃生业。只是他认为富贵之家仍需守周礼,这是儒学的根本之一,不可改变。叔孙通……”李斯浮起玩味的笑意,这个叔孙通,行事不像个儒者,十分圆滑,但内里又确实是在为儒家立足朝堂而努力 。他在齐国这里的表现,跟当初在秦时可有点不一样啊。 “叔孙通也曾与臣同朝为官,大王若想改易风俗,不妨用一用他。” 韩信翻了几页叔孙通及其门下的文章,点了点头。他也知道叔孙通,能在厌恶儒者的刘邦手下站住脚,还将儒家那一套引入了汉廷,确实有头脑,且善于给人主找到理论依据。 薄栖在一边凝神听他们说话,但沮丧地发现自己不太听得懂。张泽若让她靠近一些,偏过身子悄声道:“最近儒家在争丧葬礼仪,一群石头脑袋的人要求厚葬,还要守孝三年,哀哭不已。浮丘伯认为平民不需守礼,只官员贵族守礼便可。而叔孙通则认为替父母完成心愿,保重身体,精诚任事才是真正的尽孝,已经吵了大半年了。” 薄栖明白了一些,但还是有点懵懂,张泽若见李斯在向韩信说起如何从中引导,让叔孙通一派占据上风,没她插嘴的地方,便又向薄栖解释:“如今齐国鼓励教育,若是按古人所分,过个十年二十年的,满城都是‘士’。你说若是‘士’的父母去世,个个都守孝三年,还有人做事么?” 薄栖恍然大悟,微微点头,听着张泽若继续道:“就是不守孝三年,让他们把厚葬的风气鼓吹起来也不得了。大王说过粮食还能再增产,以后工厂也开得多。百姓手中有钱,受他们蛊惑,把家财都随长辈而葬,大王一片苦心想让治下百姓得利,岂不是浪费了?” 薄栖点头幅度更大了。她自幼家境也一般,虽说比起真正的平民强很多,但若是父亲在山阴去世还要她全力供养厚葬,恐怕她和弟弟现在早就饿死了。 那边韩信在问李斯:“丞相不亲自写一篇印发吗?”他知道李斯文章写得很好,就是这文笔多用在公文上了,没有自己去写书。 李斯笑着摇头:“臣若是下场,只怕他们都不吵了,一起来驳斥臣。” 他是法家,那几个都是儒家。礼不礼的,还是让儒家吵去,他一个丞相跟他们吵,掉价,他只要当裁判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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