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掰着指头数:“时疫刚开始时,官府还张贴告示,要我们不要惊慌,等家家户户都有了病,官府看民怨实在压不下去,才每日中午在西门口放粥,每人每日只能领一碗!可那在家中生了病躺着的人,和动不了的老人孩子,实在没有吃食,有的甚至饿死家中。” “那些尸体都没人管,”他说着有些悲戚,“因为死的人实在太多了,官兵如今只负责把大街上的尸体拉走去东城郊外的乱葬岗里烧了,其他病死饿死在家中的,只当不知道。” 盘问许久,顾霜染才放了他走。 她从不知道此病如此重,这里的百姓无法劳作,竟然吃不上饭。 朝廷派发的十几万两赈灾银子,都不知道哪里去了,给百姓的只有每日的一碗粥水,没来的百姓就当不知道。 顾霜染越了解越心惊,她仿佛来到了自己从没见过的世界。 前两日还在宫中因为战败和楚云阔感到怅惘,如今却看到哀鸿遍野、孤苦无依的百姓民间。 叫嚷着打仗讨回公道的百姓,和因为没饭吃活活饿死在家中的百姓,竟然都是我朝百姓吗? 京城的人想的太虚无,死在这里的人命也实在触目惊心,这仿佛是两个世界。 顾霜染这一瞬懂得了那句,“哀民生之多艰”。 “宣谕使到!” 等顾霜染抵达目的地临安府时,临安知府已经设下宴席。 临安府是大府,大周目前全国设立不过十四府,知府大多是京内文臣担任,官至从四品。 而中央的权力机关更加复杂,尚书省下设六部九寺五监,顾霜染只是一个小小的大理寺少卿,官不过正六品。 顾霜染还在纳闷怎么堂堂一府知府会给自己设宴,等她进去之后看到临安府下镇江太守、平江太守、绍兴刺史和衢州知州等地方官员围坐,便知这说这是接风洗尘宴,不过是探她的虚实罢了。 “顾大人,久仰久仰!” “常太守不必客气,久闻镇江平江二地治理有方,京中官员都十分敬佩。” “还是知府教导有方!” 双方假模假样客气半晌,又酒过两轮,诸君看着气氛正好,顾霜染又是个有求必应的主,官话说的十分顺溜,便有进入正题的意思。 “顾大人一路上想必受累了罢?” 知府摩挲着酒杯,抬眼看了顾霜染一眼。 顾霜染神色不变地放下筷子:“怎敢,奉圣上旨意来临安巡视一番,不敢称自己劳顿。” 说罢,又不清不明地拿起筷子夹菜,说了一句:“只是路上见了几个百姓,看着倒比我辛苦些。” 镇江太守常太守闻言看了眼临安知府:“不知顾大人的话从何说起呢?” 顾霜染看着满桌子的佳肴,却实在没有胃口:“从江浙逃亡的百姓,大多身上带着时疫痊愈的疤痕,未来想必再难安身立命了。” 见顾霜染终于自己提了时疫之事,绍兴刺史开口道:“顾大人在京中久了,实在是对我们江浙一带有所不知。我们绍兴沿海,常年倭寇进犯不说,今年刚提防了一波倭寇,却被那东洋人传染了这时疫。这时疫同我们先前听过的旁的时疫不同,极易传染,等我们发现问题的时候,已经扩散到整片临安府下所有州县了。” “那诸位便都采取了什么措施呢?”顾霜染听得眉头微微皱起。 绍兴刺史和镇江太守交换了个眼神:“知府知晓后大怒,好一顿斥责,但卑职知罪,但求将功补过,知府便命我开粮仓,为百姓散发粥食,此举大善!不知我绍兴有多少贫苦百姓终于吃上了饱饭!” “除此举外,知府还安排我把已经传染生病的百姓聚集起来,派遣医师救治,实在救不活的就派官兵一起拖走焚烧,”说到这他还露出些委屈来,“不是我不想让他们入土为安啊顾大人,这感染了时疫的尸体若是不焚毁,又会传染给健康的人,那便是无穷无尽了!” 即便顾霜染早已有了心理准备,看到他们仍然一片心安理得的样子还是感到愤怒。 她不好第一天就与临安知府闹僵,这准没好事,便道:“知府英明,想必时疫可以很快控制住了。卑职有些累了,还请告退。” 见她要离席,临安知府问道:“不知今晚顾大人可否仍来知府府邸一叙?” 顾霜染站起身来,看着这些或跪或坐的官员们:“不必了,卑职仍有圣上交代的要事要办,今晚恐怕无法再前来与诸位相叙,恕知府大人和诸位大人们见谅。” 说罢便离去。 待她走远,一直没说话的衢州知州摇头道:“听不懂知府大人暗示的怕活不到当上少卿,此人怕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临安知府笑了:“成也时疫,败也时疫,便让她试试吧。谁都难逃,没什么好怀疑的。” 他举了举酒杯,其他几位太守跟着笑了,也举起酒杯来。 顾霜染知道他们并不想自己去看时疫区。 之前绍兴刺史说到的“把已经生病的人都聚集起来”的地点便是时疫区,几乎是临安府往南的所有地区,而临安府和其他达官贵人,或者没有患病的百姓,都在北边活动,中间树立起一堵厚厚的墙,进出有官兵把守。 江浙一带时疫猖獗的城市基本上都划分了时疫区,大概这也是临安知府的授意吧。 之前顾霜染走在官道,都是荒郊野岭,还没见识过时疫区的模样。 官兵开门之后,门对面的竟然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此刻门边上正站着两个孩童,不过她腰高,脸上乌漆嘛黑的,正瞪大眼睛看着顾霜染。 大概是看官兵开门显得有些顺从,并没有对她推搡,也没有投来厌恶鄙夷的眼神,那两个孩童好奇地向她走来。 其中一个孩子看着像个女孩儿,因为顾霜染隐约能看出她衣服的胸口处还有些未褪掉的粉红色,其他布料早已褪色变灰,然后染上了污浊。 她看起来很好奇:“姐姐,你也生病了吗?” 顾霜染蹲下身来摸摸她的头:“姐姐没有,姐姐是新上任的官员,来这里视察的。” 她好像没有听的特别懂,但是认出了“官员”两个字:“姐姐是官员?” 这时旁边的孩子才反应过来顾霜染话里的意思,一下子眼睛瞪得溜圆。 顾霜染正要回复,就见这孩子惊恐着跑走了,跑了不过丈余,便开始大喊:“当官儿的来啦,当官儿的来啦!!!” 如同死水般的湖面被抛进去了一颗石头,瞬间激起千层涟漪。 原本在大街上慢慢走动着的百姓一听这话,都放下准备要做的事,朝着顾霜染便冲过来。孩子们都害怕地躲在大人的身后,仿佛看到了什么杀人巨兽。而那些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人,都控制不住转过身来看着顾霜染的方向,还有人顺手从地上捡起来石头朝她扔了过来。 虽然那人躺的很远,也并不没有力气,石头不过掉落在他的草席子旁边,可却仿佛真的掉在了顾霜染的心里,划下了深可见血的伤痕。 “你是官员?”来的人里仿佛有个领头的,正站在所有人的前面。 她身后的人群中有个人喊着:“囡囡!快回来!” 挨着顾霜染站着的小女孩听到了在叫自己,便仰着头又看了顾霜染一眼。 “姐姐,我觉得你不像他们说的那样。”她小声嘀咕道。 顾霜染又摸了摸她的头,把她推了回去,站起了身。 “我是从京中来的,今日刚到临安,奉圣上之命调查与平息时疫一事。” 她话音未落,人群中便有人开始嘀咕。 “原来是刚来的?” “怪不得还能来这看看呢,那些王八羔子怎么能来看我们一眼?” “看着不像大官,估计没用。” 那领头的问:“你官至几品?奉了何命?可否能号令这临安知府?” 顾霜染道:“我原本在京城担任大理寺少卿,上封我为宣谕使,官至六品。” 剩下的话她没说完,因为她看到了那人的表情。 好像一束发光的萤火虫骤然死去,好像夜晚的灯楼失了光晕。 她官至六品,就算拉着皇上的大旗,也难以撼动正四品的临安知府。 “你若是还想看,就跟着我看看,若是看到这里就算了了,直接回去复命罢。” 那人摇了摇头,对顾霜染不抱什么希望了。 顾霜染跟上去:“还劳烦您带我看看,我好能一一和圣上复命。” 那人见她不像那种草菅人命的官,点点头,带着她进了时疫区。 躺在地上呻吟的人有些睁不开眼睛,有些还能睁开眼睛的都在看着她,眼睛里写满了东西。他们脸上都有乌黑色的痘,长满了一整张脸,看着却不觉吓人,只觉痛苦。 那人从旁边的大缸里舀了一碗水递给地上躺着的一个人,见顾霜染也在跟着做,言语不禁软和了些许:“草民姓陈,大人叫我小陈便好。” “这地上躺着的都是家里没人了的,只留下他们独苗苗,不知道能不能挨过去。家里有人的,就有人照顾,不至于上街上躺着。” 风一吹,沙尘扬起,卷起那些人躺着的草席边。 不出几步,顾霜染闻到了浓烈刺鼻的臭味,她看了一眼,全是排泄物。 小陈解释说:“虽然躺在街上的大家没有力气走远,但那东西都尽可能丢到这里,不至于脏了别人。” “再前面就是原先的市集,如今也当成房舍住了,有个顶还是不一样的。” 原先的市集还有影子,铺子里早就和遭抢劫一样空荡荡,此刻几个人躺在里面,有人在喂饭喂水,或者只是单纯地坐着看着墙,脸上没什么表情。 “转过来就是之前的房屋了,这里面都住的是原本就住在这里的人,或者是一些后来进来的,看着屋子空着就占了。不过这后面大家来的不多,有时候可能估计不到,一开始经常有人死在家里,后来我们的小队发现之后,就会把那些尸体拉走。” “拉到哪里去呢?”顾霜染目光逡巡着一排排屋子。 小陈叹了口气:“南门,官兵会派人每日在南门收尸体,带出去烧了。” 说着,她们就走到了南门。 顾霜染觉得十八层地狱不过如此。 南门是城门,极大极高,本是为了防外地进攻的,如今被地上铺的密密麻麻的尸体映照着,倒低矮许多。 地上的尸体不是一列一列整齐地摆的,而是被堆成小山似的一摞,一摞便有顾霜染一个半人高。 这样的小“山堆”还有数十个。 “山脚”下,有的人露出脸,有的人露出胳膊,有的露出腿,他们身上都有深红暗沉的脓包。 “不是我们要这么摆,谁想死了被这样丢垃圾一样放呢?”小陈摇摇头,目光很沉重,“是那些官兵要我们这么摆,因为他们方便拉人,一堆就是一车,拉上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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