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她停在远处一动不动,提醒道:“开始吧,今日已经迟到。” 令黎这才恍觉,在监督她修炼这件事上,他其实一直很严格。说了每日就是每日,说了几时就几时,从不放纵。只是从前他用两人亲密的嬉闹掩盖得很好,她甚至一直以为他是无聊,无所事事,所以才会每次都进图中“陪伴”她。 如今少了那层温存的掩饰,她恍然大悟,与其说那是陪伴,不如说是监督来得更贴切。 她道:“我当年在学塾时尚有休沐,如今竟是连个休沐都没有了。” 竺宴一怔,立刻反省自己是不是操之过急。 令黎缓缓走向他,脸上带着浅浅的眷恋:“我还记得我刚来神域就进了学塾,那时候遇见休沐,你还会带我下界去玩。” 她走到他面前停下,抬眸凝着他:“有一次,我们遇见妖族举办婚礼,所有的妖都来了,花妖还搭了个很美的……” 她似乎一时想不起来了,卡在这里。 竺宴情不自禁接道:“花桥。” “对,花桥!”令黎笑了起来,“漂亮极了!” 她又道:“不过不及我们的婚礼漂亮。” 说到这里,两人都沉默了。 片刻后,竺宴问:“你还想下界去玩吗?” 令黎眼睛一亮,重重点头:“想!” 人间今日是元宵节,他们一同去往凡界。 原以为凡间的战火与瘟疫刚刚过去不久,喜庆的节日里也多少也会带上悲伤与冷清,然而出乎令黎意料,今年的灯会比从前更加热闹喜庆。 凡间正是下雪的季节,满城落雪,灯会开在雪里,皑皑白雪衬着一盏盏明亮的灯火。 百姓们在街上穿梭,摩肩接踵,走得格外缓慢。令黎与竺宴身披斗篷,行走在人群中,耳旁充斥着商贩热闹的吆喝和行人的欢闹。 人太多,两人都被冲撞了几下,险些被冲散。令黎主动拉住竺宴的手,他的手冰凉,甚至下意识地僵了下。 自从看过应缇那封信,他们就再也没有过肌肤之亲。陡然的碰触,竟如隔世一般恍惚。 竺宴转头看向她。 令黎回头,笑盈盈道:“听说人间的元宵节是少年少女相看对象的日子。” 竺宴的心重重撞了下。 令黎却忽然眨了下眼:“那我们今日便假装是兄妹吧,行么,哥哥?” 竺宴:“……” 竺宴顺手从路旁的摊贩手中接过一顶面具,面无表情盖在自己脸上,大步走开。 令黎被他一拉,被迫小跑跟上去。 结果两人拿了东西却没有付钱,被摊贩大声吆喝着追了一路,最后被热心百姓拦下,被迫承受周遭投来的指指点点的目光。 摊贩被人群推挤着,慢了几步追上来,看起来很是费了一番力气,一手撑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一手指着令黎与竺宴:“我说你们两个,看起来体体面面的,怎么买了东西不给钱啊?还钱!” 竺宴脸上挂着一顶冷冰冰的獠牙面具,闻言淡定朝令黎一点下巴:“找她。” 令黎:“……” 他的眼神好像推卸责任,她想反驳,但无奈,钱袋确实在她身上。 她掏出钱付给商贩,商贩念叨了一句:“小姑娘下次买东西记要得付钱啊。” 竺宴甚至道貌岸然接了一句:“舍妹顽皮,回去定严加管教。” 令黎:“……”刚才到底是谁走得飞快啊! 令黎扭头就走。 竺宴走在她身后,慢条斯理喊了一句:“走慢点。” 令黎只当没听见。 竺宴忽然冲她的背影道:“长兄如父,听话。” 令黎差点扭了脚。 她回头,慢吞吞看向他,喊道:“爹爹,快点。” 竺宴:“……” 最终这两人谁也没占着谁的便宜,却因为混乱的关系,再次惹来周遭百姓异样的目光。 他们频频看来,目光里还明晃晃带着警惕和猜疑,饶是令黎脸皮再厚也逛不下去了。她原本还想去凑热闹猜灯谜,给她那个便宜“哥哥”赢一盏花灯回来,最终还是被迫避开人群,往河边走去。 河边有几个百姓在放灯,水面上零星飘着花灯。冷风从远处吹来,孤零零的。 令黎以为他们在祈愿,走近了才发现,他们是在为死去的亲人放灯。 那样的感觉很奇怪,同一片土地上,有的人在尽情庆祝笑闹,有的人却在祭奠死去的亲人。明明隔得那样近,甚至在这里还能听见那边人群一阵高过一阵的欢呼喝彩。烟花在天空热闹地炸开,接连不断,绚烂的光芒将黑夜照得亮如白昼,也将放灯人脸上的泪痕照得清晰可见。 令黎注意到这些放灯人中有一个年轻的妇人,她的皮肤白净,眼眶却通红,怀中还挂着一个襁褓婴孩。孩子似乎睡着了,安静地贴在她怀中。 她一个人放了十数盏灯,看着莲花灯一盏盏从她的手中脱离,她神情呆滞,双手托起身边最后一盏,徐徐走进河里。 远处烟花炸开的光照在她身上,她木然地往河心走去。 令黎连忙抓住竺宴的手。 竺宴也看到了,略施术法,那年轻的妇人就被一阵风重新吹回到了岸上。 妇人又不死心地往河里走,却再一次被风吹回。 妇人惊讶地四下张望,然后看到了往她走来的令黎。 她轻声问:“你是神吗?” 令黎没有回答,视线落在妇人怀中熟睡的婴孩:“它还这么小,你舍得吗?” 妇人没有理会她的问题,又执拗地再问了一遍:“你是神吗?” 令黎怔住,轻点了下头。 妇人闻言,忽然仰天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父亲、母亲、相公、大哥、阿姊、四弟、五弟……你们看到了吗?果真像你们说的,神出现了,她出来可怜咱们家了呢!你们看到了吗?你们看到了吗哈哈哈!” 妇人望着天空,笑得瘦弱的身子颤巍巍不止。 她怀中的婴孩似是被她的笑声惊醒,原本一直安静地伏在母亲怀中,也“哇”地一声大哭出来。 一时间女人的笑声、婴孩的哭声响彻在这沉闷冷寂的河边。 可是很奇怪,对于这突兀的动静,其他的放灯人却仿佛完全没有听见一般,甚至没有往这边投来一眼。 女人笑完,一指指向令黎质问:“你若慈悲,为何早不出现?你若冷漠,此时为何又要出现!” 令黎怔住。 女人呜呜哭出来:“你可知,你可知死了多少人?你看到这些灯了吗……他们都是我的家人,他们都死了!你为何,为何不肯早些出现救他们?他们就命该如此、就该死吗?” 妇人指着河中的莲花灯,一盏盏细数:“我的父亲,一生悬壶济世,救人无数。瘟疫肆掠之时,他还在赠医施药……他该死吗?” “我的母亲,一生行善积德,甚至连杀生都不舍得,常年茹素……她该死吗?” “我的相公,少年报国,为家为国征战沙场,出生入死……他又哪里该死!” “还有我的大哥、阿姊、四弟、五弟……还有他们的家人,他们究竟有何错?为何死的不是别人,偏偏就是他们?只是因为他们倒霉吗?” 妇人直直盯着令黎:“而你此时救我与稚子,又是为何?只是因为我如不远处那些热热闹闹欢庆元宵的人一样,运气好吗?” 令黎被问住,她无法回答妇人的问题。 灾难过后,同一片土地上,有人劫后余生阖家团圆,有人却家破人亡,悲欢如此割裂。 妇人大步往令黎走来,还欲再说什么,却忽然在她眼前闭上了眼睛,昏倒在地,连同她怀中的婴孩也再次陷入熟睡。 竺宴走到令黎身边。 他面无表情抽出了妇人所有痛苦的记忆,又施了个术法,将妇人和她的孩子送回家中。 远处的欢腾还在继续,河边又多了几个放灯人,他们的表情无不木然又悲伤。 竺宴看向令黎:“回去吧。” 这趟下界本是重温旧梦,却完全算不上愉快,再逛下去也没有意思。 令黎收回失神的目光,道:“在凡界住一夜吧。” 竺宴不置可否,带着她往客栈走去。 令黎走在他身边,看着远处的花灯,轻声问:“幸运的人那么多,为何就不能多他们一家?” 竺宴看着前面的路,淡薄道:“灾难面前,总会有人成为不幸的祭奠。” 他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她:“所以,守护才有了意义。” 神守护苍生,就是为了让不幸的人不再不幸,让平凡众生免于献祭苦难。 令黎直直看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一向是那么的凉薄,所以这么多年来,她从未有一刻将他和慈悲联系在一起。可是这一刻,这一个刹那,令黎确实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慈悲。 若无慈悲,他不会懂得守护的含义。 令黎忽然就笑了:“你说得对,神生而为神,消除世间的灾难,不就是为了平等地庇护每一个苍生,离苦得乐,让悲欢从此不再割裂吗?” 她牵过他的手,两人踩着月色,缓缓往客栈走去。 * 令黎要了两个房间。 竺宴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返身往楼上走去。 令黎拉住他的衣袖:“哥哥,给钱。我刚才把钱放回你那里了。” 竺宴:“……” 一摸腰带,还真在他身上,也不知她到底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客栈掌柜以为他们果真是兄妹,又见他们容貌出色,男俊女俏,笑着恭维道:“是血亲啊?难怪长得这么像。” 竺宴的脸色顿时很难看,付完钱就冷冷回房了。 这客栈没什么人,好多房间都空着,令黎自己找了竺宴隔壁的房间住下。 房间正朝着灯会的方向,二楼视线高,推开窗户,能看见远处点点灯光。雪后初霁,竟然有很好的月色,皎白的月亮挂在天上,一时竟分不清灯与月哪个更亮。 令黎独自看着远处,头轻轻靠着窗棂,也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远处的灯会结束,遥远的热闹归于宁静,整个小城都安静了下来。令黎关上窗,从窗台上跳下来,吹灭了房中的灯。 竺宴躺在床上却没有睡。 他还在想自己早些时候对令黎说的,守护的意义。 其实像他这样的,哪里懂什么守护苍生?只是他忽然想起了当年尊后陨灭前对天酒说的话,她说,她先爱天酒,然后才爱苍生。只是若苍生不好,她的天酒也不会好。所以她宁愿燃烧自己的元神,也要为天酒留下一个海晏河清的六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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