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启泰抬袖,侍笔双手呈上功课。钟止善一边翻阅,一边不经意地问:“殿下昨日携宫眷去秋山马场了?” 高启泰面不改色:“孤去了。” “老臣听闻有同行宫人重伤至丧命。” “孤与薛珩深入马场树林游猎,冷箭偶有射偏误伤,已着内务府给了其家人丰厚抚恤。” “不知抚恤几何?” 高启泰眉头不着痕迹皱了下,看向伺候身侧的内监:“三千钱加五匹绢。” “殿下可知,那黄门家中只有一眼盲老父,无依无靠,骤得财帛,如何守得住?” 高启泰神色一敛:“孤会再派人去照料。” “北边突厥猖狂,两军对峙,日耗粮食万担,陛下与朝臣夙夜商议筹备军资与退敌之策,太子殿下却在此时耽于玩乐,误伤无辜,是老臣才浅德薄,无力教导陛下行明君之道,怀仁爱之心。老臣这就上奏,请辞太子太傅一职。” 钟止善长揖到底,转身退去。 “老师留步。” 高启泰提高了嗓音,钟止善顿步,却未曾回头。 高启泰握笔的手用力,手背骨节突起,慢慢追了过去,目色阴鸷了一瞬,在钟止善背后一撩袍,缓缓跪下去。 他沉声道:“学生知错了。” 钟止善回头,静静看自己教导了快十年的太子,摒弃君臣身份,向他师生之礼,心中泛起一股无言的失望。 多少次,他就是这样被他诚恳恭谦的模样安抚,觉得少年皇子一时差错,再严加训导就会好。 钟止善亦撩袍,对着高启泰俯身长拜,“殿下喊老臣一句老师,老臣便当竭尽所能,教导与规劝殿下。臣请殿下将所有游猎工具砸毁,东宫伶人乐人一律清退,太子侍读薛珩事君不周,未能及时规劝,回家闭门思过两月。” 高启泰眨了一下眼,“学生领罚,谨遵老师教诲。” 钟止善走了。 宫人要扶高启泰起来,被一把推搡,重重跌在地上。 高启泰坐地未起,双手撑在身后,冷眼观察了一圈周围的宫婢太监,“昨日孤才去的马场,今日太傅就来兴师问罪。你们谁那么替李吉思不平,不如下去陪他?” 昨日参与秋山马场演习的宫人与侍卫纷纷跪下。 离得最近的宫女素日与死去的李吉思关系最好,手软得撑不住地,额冒冷汗。 “太子殿下饶命!太子殿下饶命!” 宫婢太监们为保命,相互攀咬,互相指责对方告密。 胆儿最大的太监压着细细的嗓音说:“殿下,咱家都是东宫的人,与东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奴才想没有哪个脑袋不好使去告密的。恐怕是昨日有谁也在秋山马场的树林,看见了,将消息泄露出去。” 高启泰默了片刻: “薛珩呢?” “薛侍读在、在侧殿收拾物件……按钟太傅的话。” “让他打探清楚昨日秋山马场有谁出入,再滚回家。” “奴才这就去。” 提议的太监捡回一条小命,连滚带爬,在闷热夏日里惊出一背冷汗,逃也似的出了崇文殿文学馆。 一整日沉滞无风,至天光渐暗,终于再吹起了清风。 风里裹着冰凉,落在人脸上,转瞬就散,是微末如尘的雨点。凉意渐聚,雨丝渐密,润湿了皇都路面的青砖,也搅乱了麓湖的绿水,弹出一圈接一圈的细密波纹。 麓湖岸边有绿柳,湖面有夏荷。 近日花期,白日晴好,不少有情郎君与女郎来游湖泛舟。靠撑船为生的艄公,瞅了瞅天色,把船靠在岸边,躲在船舱里想懒懒地睡上一觉。 这等阴雨天里,原是生意最少。 不料有人隔着船板问他:“船家,还撑船吗?” 艄公来了精神,钻出船舱一看,岸边站着一对男女。 男子撑一柄油纸伞,着一身简单的墨蓝色直裾袍,身上素净无配饰,与右侧衣裙鲜丽,环佩玎珰的蒙面女郎形成了鲜明对比。但二人站在一处,又觉一对璧人,本该如此。 “撑的,两位客官请上船。” 艄公稳住船头,方便二人踩下甲板。 沈徵将伞留给姜玥,先踏到船板上,朝她递过来一只手。姜玥扶着他,小心翼翼上了船,收伞钻入船舱。 船不算大,即便有拱顶,也要矮身入内。 姜玥对着观景窗坐下,沈徵随后而来,坐到她身侧,梳得齐整的发髻上,挂一层细密雨雾,有些转瞬就融入发缝。 她从腰间抽出绣帕:“沈大人擦一擦雨露。” “一点潮气无妨。”沈徵不以为意,随手拂了拂衣袖,却觉一股暖融融的馨香贴近。她拿着绣帕凑近,从他眉间抚至发髻,一双含情目抬起,往他发顶上看。 艄公撑船离岸。 原微微晃荡的船板猛地一摇,姜玥整个人贴得更近了,挂耳面纱未摘下,薄薄一层布料,快要擦到他鼻尖。 红唇在薄纱后若隐若现,连呼吸也似在缭绕交缠。 “故意的吧?”沈徵声音低缓。 “嗯,什么?”姜玥眼里含笑,如雪后初霁的融融光,正要退开,耳珠上擦过沈徵暖热的手指,白冰色的挂耳面纱叫他轻轻摘下来,“此处无旁人,不用遮掩了。” 小船渐渐远离岸边,去往烟波迷蒙的湖心。 观景窗里,翠叶清圆缓缓过,红菡萏香锁清烟。雨势微渐,偌大麓湖只有三两渔船荡过,再无其他游人。 姜玥看了一会儿景,跪坐窗前,袖子高束,一截白生生的手臂从窗栅里伸出,指尖恰好能拂过荷花的重重瓣尖。 她常有不拘常规之举,沈徵习惯了,也任由她去,看她指尖捻起一片脱落荷瓣,搓了搓,又搁到另一只莲蓬上。 “我昨日与黛梦公主去了秋山马场骑马。” 姜玥回头睨了他一眼,“为了公主能放闲我一日,我与她在烈日下赛马跑了一圈,好不容易才赢了公主。” 沈徵莞尔。 蕖丽国在草原上建都城,继而立国,国民绝大多数都是马背上的好手。姜玥能够赢过公主,确实是值得夸耀的事。 “骑术也是自小在养父母家学的吗?”江南的官宦贵族不似北方的那样爱好游猎与马球,家中闺秀更少有教习。 姜玥背影一顿,声音里透了些心虚,“是后来才学的,沈大人只要记着,我是为了今日能够与你游湖才赛马的。” 沈徵静了一会儿,“莫非今日我还要感谢吴将军?” 姜玥瞄了一眼,沈徵靠坐在船舱壁板上,人很放松,眼也睨向她,但面上没有昨夜那种介怀的神色了。 “最先谢我阿爹阿娘,我少时体弱,他们为我寻访名医让我跟着学五禽戏,大一些了又学健舞。” 她转开了话题:“对了,我还碰到了太子殿下。” 湖心静谧,艄公离船舱也有一段距离。 姜玥压低声音,将昨日黛梦公主复述给她的话,将给了沈徵听,一边讲一边回忆,生怕漏掉了种种细节。 “我昨日回去后没有寻你,就是在想这件事。” “太子殿下离去时,可有与你们直接碰上面?” “我们在另一处看夕阳,可马场守卫那里有记录。” 她也不知道说给沈徵听能够如何,只是觉得要与他说,说了之后那些隐隐在心头的惴惴不安,便有了安放的地方。 “今日辍朝,我未进宫不知东宫情况,明日去看。”沈徵放缓了声音,“事来则应,事未来,先别怕。” 他话这么安慰她,手不自觉握在矮几边缘,拇指一侧蹭在上面轻动。姜玥垂眸望见,知他心有顾虑在思索。 船舱布置简洁,眼前的郎君直裾袍朴素,身上也朴素,与玉佩香囊随身的贵游子弟不同。皇城纸醉金迷,车马轮转,她有时总觉得,这地方与沈徵格格不入,但又不止一次庆幸,沈徵释褐入仕,在她一抬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悬在窗外的手触到了韧实的触感,是另一棵莲蓬。 姜玥随手摘了下来:“沈大人,我给你剥莲蓬。”她是不能吃莲子,但沈徵可以。从前成亲后,沈徵发现她禁忌,家里就没有再出现过这东西,可在她之前,理应也吃的。 她掰开莲蓬,剥出一颗莲子,正要去掉青皮和莲心,被沈徵按住了手,“郡主好意,臣很久前就不吃莲子了。” “……很久是多久?” “成亲第二天之后到现在。” 成亲第二天的夜里,他发现她不能吃莲子。 全因那日早上,邻家大婶好意,送来了一锅粳米桂圆莲子粥。桂圆,莲子,都是好彩头的寓意。 沈徵没有多想,盛了两碗出来当早食,莲子切得细碎,她喝了两口就顿住,当时没说什么,夜里浑身发痒。 不知道她第几次辗转反侧,沈徵去点灯。 “怎么了?” “背上痒。” 单衣褪下,白玉无瑕的美人背上,零零散散浮起一小团风疹,后腰最先浮起的一片上都是她偷偷挠过的指痕。他找来清凉止痒的草药膏,抠出一点,用指腹给她涂好。 “不许再挠,破了会更严重。”沈徵给她披好中衣,却按住她要系衣带的手,“前面还未涂。” “我自己……”她未说完,新婚夜后熟悉了女儿家衣裙的青年一掌抚至她身后,往上摸索,轻巧解开两道系带。 是真的给她涂药。 他眼眸垂下,薄薄一层药膏在指腹上润着体温,细心地点过她锁骨、心口、肋下,甚至是脐下有风疹的地方。 心衣再原样给她系好穿上。 指节分明的手,下一刻挑起了绸裤的系带。 “腿上没有。”她额头抵在他肩头,声细如蚊。 “真的?”他微哑的嗓音钻入耳朵里,仿佛会燎火。 她生出气恼,在他精瘦的腰上掐了一下,没舍得太用力掐,倒叫他痒了起来,闷笑着搂住她倒回茵褥上。 囍字窗花还贴在墙上,龙凤红烛还未燃尽。 新婚夫妻未成敦伦之礼,彼此依偎着轻声细语地说话,已觉是人间胜意,无处可求的好光景。 湖心驶过渔船,艄公避让,船篙一撑,小船荡开去。 晃动之中,姜玥手中青皮莲子脱落,滚到船板上,将她从回忆里拉回来。平洲县的如意郎君走出回忆,近在眼前。 “沈大人记错了,哪有这么久。” “是吗?” “你上个月在崔府也吃了一颗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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