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前救火,声音已经沙哑,又道:“上次钟太傅来兴师问罪的事情,殿下忘了吗?” 高启泰胸腔起伏,高高隆起,又陷落下去,喉中发出一声暴烈的嘶吼。 偏殿的火,烧到半夜才灭。 雕梁画柱,重楼飞阁,转眼剩下一幢幢黑洞焦灰的框架,掩饰着残败不堪的余烬。 高启泰颓然坐地,看火势渐渐灭去,看侍卫从曾经珠箔银屏,金镶玉裹的楼宇,抬出了一具覆着白布的细瘦躯体,摆在他面前。 他慢慢伸过手去,要去揭开。 薛珩劝他:“已看不出原样了,殿下。” 高启泰置若罔闻,揭开布,低头看一眼。 不过是吵了一架。 要她搬回地宫的话,不过是威胁吓唬她。 几个时辰前,她还好好地,他虎口上还留着她发狠咬出来的齿印。 高启泰强迫自己又看一眼,胃里忽然翻腾,喉头涌上一股热流,张嘴想呕,偏偏只有干唾。 偏殿所有伺候的宫人都跪着,有的面色麻木死寂,有的年纪小,忍不住呜呜地捂嘴哭。 薛珩脑海里转过无数说辞,准备再劝高启泰留着这些人性命,高启泰却一句话都没有,起身离开。他走得极慢,被殿门外的石槛一绊。 薛珩赶过去扶,听见他声音变了调,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她竟恨我至此,恨我至此”。 翌日朝会,太子称病缺席。 芙清宫走水的事情瞒不住,薛珩被高澹喊道御书房问话,确认高启泰无大碍,才叫他退开。 薛珩的一颗心早飞走了。 他昨夜几乎通宵达旦,只睡了半个时辰,一闭眼忍不住回想,他方方面面每一环都已经按照沈徵说的那样去做,却不知江汀鹭后续如何。 薛珩头重脚轻,游魂一样往御史台去。 南衙前空荡的高墙下,沈徵背手静立,同样正在等他,压低声音给他报了一个地址。 薛珩顺着地址,找到一处安静清幽的小院。 开门的是个小丫鬟,眨眨眼打量他片刻,“郎君是哪位?何事到访?” “我姓薛,单名一个珩字。” “你就是薛郎君?娘子可等你许久了!” 小丫鬟露出了薛珩看不懂的欣喜神色,将他领入院内,往东边一间厢房去,还未入屋,里头就传出欢声笑语,是冷烟的声音。 小丫鬟推门。 薛珩看见冷烟坐在格栅窗边,正同一个仆役模样的婆子说话,手里拿着绣绷在穿针引线。 冷烟脸上气色红润,比之前在乌篷船分别时还更肌理丰盈几分,见他来了又惊又喜。 她放下绣绷去迎,打量他脸色后愣怔:“不过是风寒,薛郎怎地憔悴了这么多?” 丫鬟婆子见二人有体己话要说,退了出去。 冷烟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觉薛珩来到,脸色错愕,颠来倒去地问她好几个问题,有一股隐忍着的怒意要发作,却不是对着她发。 “什么歹人?没有歹人,沈郎君知我有孕,不方便在他那儿伺候,就将我接来此处安顿。” 冷烟不解,但见薛珩脸色铁青,最终是什么也没解释,只温声将她安抚,让她好好休养。 两人依偎着说话,谋划起将来。 过了好一阵子,小丫鬟隔门通报:“沈郎君来了,就在外头等着,说要见薛郎君。” 薛珩表情微妙,大步走出来,见沈徵嘴角噙着淡笑,立在院中望向他,表情怡然沉静。 “沈道麟,你打得什么主意!” 薛珩不待他答,猛地挥拳朝他脸面去。 沈徵抬手,擦过脸侧,薛珩还要再打一拳,被他一手牢牢扼住。两人都是精瘦身形,沈徵的气力却比他大许多,“薛珩,我只受一拳。” 薛珩泄了气,挣开了手,面上显出几分认命的衰败,嘴唇几番翕动:“你是江家什么人?” 冷烟平安无事,他这几日乱糟糟的头脑得以冷静下来,把过去几日发生的事情反复地回想,想出一身冷汗,咬着后槽牙,悔得肠子都青了。 既恨自己关心则乱,也恨沈徵蓄谋已久。 沈道麟从一开始就有意接近他,恐怕连投靠东宫,都用意不纯。若是叫高启泰知道自己有份协助江汀鹭出逃,往后别说青云路,他这个伴读的头衔也要改赠他人,薛家指不定再褪一层皮。 沈徵不答,薛珩只好自己猜。 “江家真的还有后人?你是江家后人?” “他不是江家后人,我才是。”沈徵身后的月亮门掩映丛丛修竹,有悦耳婉转的女声响起。 薛珩看着门后走出的人,错愕地愣在原地。
第56章 梦醒 月洞门后走出一位作男子装扮的女郎。 缎面广袖袍裹着纤薄窈窕的身段, 幞头下一张脸线条圆润,素净细腻。那双眼眸像猫,盈着剔透清亮的光,叫人见之难忘。 薛珩不过片刻, 就认出这是姜玥, 但她明明是乐安长公主与永春候流落民间的女儿。 “等等……你就是江家那个养女?”他心头一跳,二人不会无缘无故在他面前自揭身份, “你们是一伙的, 要我做什么?” “当年太子去信荣王,串通江南东道的下属官员在江家案子上做手脚, 把私藏禁书案变为了谋逆案,我要找人证物证, 而你要从旁协助。” “我凭什么?”薛珩在院中急走两步, 折返回来,笑得有几分难看, “就凭我协助江汀鹭逃跑?你们把江汀鹭的事情讲给殿下听,昨夜种种就前功尽弃,你们不会泄露的。” “我的确不会泄露, 但若是殿下得知,秋山马场虐杀小黄门一事是你禀告给钟太傅呢?” 姜玥觑着薛珩的神情,轻声问:“不止秋山马场,还有他之前桩桩件件, 叛道离经之举,都是你暗中充当钟太傅的眼线。” 她走近薛珩一步:“若殿下知道,是你给他招来太傅太师们的责罚, 以他的脾气……” 谢珲帮沈徵盯着薛珩,继而是薛珩身边的小厮, 没有找到大的软肋,却发现薛珩的小厮每隔三日,就要偷偷摸摸往尚书府的门房送信。 沈徵与她在食味真推敲过此事: “伴读无实权,只指望太子登基,可高启泰若继续任意妄为,容易失去圣心。” “钟家小娘子是未来内定的太子妃,钟止善对高启泰就算再失望,于公于私都会扶着储君,薛珩投靠钟止善,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薛珩脸色变了变,没有接姜玥的话。 “两害相权取其轻,薛伴读。”沈徵提醒他,“你叫小厮转交的信上有你的笔迹和私印,最新的那封信在我手里。是我们拿到人证物证,还是你彻底失去殿下信任,你只能从中择一。” 天色渐渐昏暗下去。 姜玥先一步离去,沈徵留下与薛珩细说如何拿到供词,以及昨夜芙清宫大火之后的详情。 两刻钟后,他再离开,走到巷道口,却看到姜玥先前坐过来的马车还停驻在那里。 许一飞从车舆上跳下,请他躬身入车门。 一身伶俐小郎君打扮的女郎等困了,脑袋一歪,双手双腿并着,就这么侧靠在车壁上眯眼。 这下真的像奴狸,只差有一根“啪嗒啪嗒”敲打车壁的毛绒尾巴。 沈徵在她面前蹲下,伸手轻拍她小腿:“怎么还不回去?” 姜玥迷蒙了一瞬,揉了揉眼睛,将腿放下来坐好,弯腰从座板底下的暗屉翻出一只小瓷罐,朝他招手,“你靠过来一些,再近一些。” 下颔有一点冰凉柔腻,带着幽香。 她指头轻点,给他被薛珩拳头打到的地方抹药,指腹的温度化开了药膏,一下下地打圈儿,力度压出了痛意。 不碰时还不觉得痛,沈徵吸了口凉气。 姜玥闷声抱怨:“沈大人就那么大方,站着给他揍,又不欠他的。明日上朝肯定会淤青,我看你今晚就想好借口,免得对着同僚哑口。” “只是一拳,总归是……”沈徵顿了顿,“不够光明正大。” 姜玥没好气地睨他,“你是不是想到何文田?觉得自己是崔冲那种大恶人。”何文田妻儿被崔冲藏起来,威胁他帮忙做那些腌臜事。 “没这么贬低过自己。” 沈徵被她揉得用力,嘶了一声,但确实想到了那处,且忍不住叹,她从来与他心意相通。 姜玥不点而红的嘴唇抿起来。 他看得好笑,伸手拨了一下她的唇,湿润丰盈,“被揍的是我,郡主怎么比我还不高兴。” “就是不高兴。” 姜玥将药膏罐子合上,塞到他掌心,“自己一天三次勤快着涂,让洗浪给你滚热鸡蛋。” 沈徵揽过她,将胸膛贴上她后背,下颔搁在她肩上,闻着姜玥发间的桂花油淡香,还没想好怎么哄,她自己默默地不高兴完了。 “薛伴读揍人痛不痛?” “不痛。” “上次那儒生砸的鸡蛋呢?” “也不痛。” “骗人。” “没骗你……只是味道不好闻,那日沐浴,快把脸洗掉了一层皮。” 他虽是抱怨,声音里带着无奈的笑。 姜玥闻言,转过身来,凝眸望着他,双手忽而捧起他的脸,凑近在额角上亲了亲。 沈徵眯起眼,“不是砸得这边。” “我记得就是这边。” “郡主记错了。”他朝她侧脸,露出另一边的额角,感受姜玥将柔软濡湿的唇印上去。 “还再下一点。” 亲在了眼皮。 “再左一点。” 亲在了鼻梁。 沈徵拨开她歪斜的幞头,拆散发髻,缎子似垂顺乌亮的发盈盈散落,五指插进去,水一样的润泽冰凉,手掌捧着她后脑贴来,深吻回去。 车厢里逼仄昏暗。 姜玥喘口气,与他抵额对视:“这阵子我想专心陪着阿妹,她昨夜回来一直睡睡醒醒,心神不宁,白日里看着倒是活蹦乱跳,一时一样。” 沈徵应了声,听她又道:“食味真那边,我最近也不去,有事你在那里留书信,我定期叫人去取。朝堂上有什么要谋划的,也告诉我。” “原来不是等着给我涂药,是等着道别。”沈徵捉过她一只手,攥在掌心捏了捏。 “沈大人哪里话?”姜玥就着那只手晃他。 “是陪妹妹比较重要。”沈徵颔首,将她拉入怀里,稳稳地抱着,“那再待一会儿就好。” 暮鼓响起,她与沈徵分别。 姜玥绕回玲珑绣庄,换回了原本的高腰襦裙和绸袄,回到了姜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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