艄公倚着船舱的门瞌睡,一腿屈起,一腿伸长,长到快触到船头。 宽大斗笠把他大半张脸盖住,只露出刀削斧砍一般的下颔,勾勒明晰瘦削的颔角。 锦衣公子抛去半锭碎银:“往湖心划。” 人就要登船,却见艄公拾起半粒银子,伸长手归还给他:“客官,船有人订了。” “哪儿有人了?”锦衣公子看了一圈,又要掏出半粒碎银,艄公利索挑起撑杆,双手一划,将小船撑得离岸一丈,懒得再倒腾多半粒银。 “哎,你……”锦衣公子气结,正要理论。 花魁拉着他,轻声软语地劝:“王公子,不是非要这艘船,算了。” 花魁贴着他手臂,将人往东岸停泊了更多船的地方拉,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船头的艄公,即便披着蓑衣斗笠,也能看出高挑峻拔的身形,斗笠下那半张脸,也俊得惹人联想。 花魁见识的男人多了去,这哪里是艄公,分明是不知哪位小娘子的情郎。 一男一女人影贴着,黏黏糊糊地走远了。 离岸一丈的小船慢慢渡过来,稳在岸边。 圆日坠入湖面,水面渲开盛大霞色,小船才等到了姗姗来迟的客人。 姜玥戴着帷帽,眼光落到艄公身上,没忍住差点笑弯了腰。沈徵给她的那幅画,写了日子时辰,画了麓湖浮光跃金的黄昏,还画了岸边形单影只的艄公。没想到竟是他自己。 姜玥慢慢踏上船板。 沈徵熟练地一撑,将小船稳稳地带离岸边,她惊奇地问:“沈大人,何时学的撑蒿?” “白鹿书院。” 沈徵专心撑船,往湖心划去,回身嘱咐她,“夜里风凉,你先进去等着。” 姜玥矮身入了船舱,这次的船比上次阔绰,船舱内也舒适,长榻上铺着厚厚茵褥,边上矮几摆着酒菜,右侧还放着一只锦盒。 她捧起锦盒看了看,“给我的吗?” “你开了看。”沈徵的声音隔着船舱门。 锦盒里是一只通体澄澈的紫玉冰花手镯,水头足,在烛台暖光下,像是濯洗过似的润泽。 姜玥弯唇笑,套在手腕上,大小刚刚好。 沈徵将竹蒿收好,矮身进来,望见她白腻腻的手腕,不止挂着手镯,还有一条五彩手绳系着玛瑙珠,二者碰撞,发出脆响。 “这是阿妹编的。”她献宝似地给他看。 沈徵坐到她身旁,拉过她手腕细细看,两指扣住试了试松紧:“戴在一起好乱。” 姜玥抽出手臂,绕上他颈侧,笑得有些得意,“我不管,我就要这样戴。” “好,你生辰,你说了算。” “真的我说了算吗?” 姜玥凝望他,“那到时候证据都搜集好了,沈大人交给我吧,我来想办法。” 沈徵与她一同谋划如何将私藏禁书案的性质扭转过来,她始终担心,若是由沈徵出面弹劾,不知会给他的仕途招来怎么样的祸事。 沈徵却没有答应她:“御史监察百僚,督行政事,东宫行事荒诞有违礼法,江家私藏禁书案性质的澄清本是我分内之事。” 姜玥说不过他这些条条框框的大道理,松开手倒了一杯酒去饮,气得急,把自己呛到了。 沈徵给她换成茶水,抚着她后背,看她呛得眼眶微红。她缓过来后,静了静,脸扭到一边,不再同他说话了。 “是来给你庆生的,没想惹你不快。” “那你还……” 小娘子剩余的话让他堵在唇边,桌上那壶桂花酿的香气,染在她唇齿间,被他汲取过去。 酒不浓烈,但是醉人。 沈徵闭着眼,感受怀中人一开始还在轻微挣扎,尔后渐渐放松下来,任由他吻得愈发用力。 这一方天地太隐秘。 本该温柔缱绻的亲吻慢慢变得更热,叫人脸颊发烫,手脚发软。 姜玥与他两相对视,眸中还盈着方才呛咳出来的水光,还是不肯放弃。她还想说服他,让她与江汀鹭这两个真正的苦主向陛下呈递证据。 “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来,你能够与我一起把阿妹救出来,已经很好了,真的。” “真这么怕牵连我?” “怕。” “大暐有不杀谏臣的传统,御史也在列,我至多是丢官。”他贴在她耳边,声音微哑:“郡主要是害我丢了官,难道不会补偿我?” “补偿你……”什么? 姜玥话未问出口,船舱外骤然有水声划开,入夜的湖面漾着银辉,另一艘船贴着他们的船,慢慢荡过,飘来一阵情不自禁的女子娇吟。 女子的声音一点儿没有收敛的意思,一叠声地喊着郎君的名字。 沈徵仓促地两手捂着姜玥的耳朵,仔细辩了辩,就是之前给他抛碎银的王公子与花魁。 可姜玥已经听见了,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眸垂下,忽而又掀起眼皮,直直地看着他。 沈徵喉结滚了一下,确立那船已经飘远了,才松开她。经此一事,他的话霎时变了意味。 沈徵无奈坐起,从袖中掏出了什么,放到了姜玥手里。姜玥脸颊还烫得有些懵懵然,只觉那信封似乎也是热的,里头是一张陈旧掉色的纸。 “这是什么……”她手有点抖,察觉不到自己声音也跟着颤,纸面的墨色微褪,上头的字迹熟悉得叫她还未看清楚内容,就心头一跳。 “你怎么还随身带着这个东西。” “还给你的。真的觉得愧疚,想补偿我,那一辈子都不许再跟我提这两个字,哪怕我以后丢官了,落魄了,也不行。” 姜玥慢慢将整张纸展开来,一眼只看到一别两宽,各不相欠,是她当初写给沈徵的和离书。 和离书右下角签上她那时候用的名字,写着年日月,夫郎那里的落款,始终还是空着的。 “又说来给我庆生,惹我生气,还想惹我哭……”她看了一会儿,三两下撕了那封和离书,丢到格栅窗外,扑过去咬在了沈徵肩头。
第58章 情肠 夜幕下的麓湖似陷入一团浓稠的墨色。 唯有明月高悬, 撒下清辉点点,随着粼粼波纹,熠熠细闪。 漫无目的地飘荡的小船也没有灯。 烛台灯火微小,早在一阵突如其来的颠簸中翻倒, 灯油流到陶瓷碟上, 没起火就灭了下去。 摇晃还在继续。 无人得空扶好杯盏狼藉的案头。 姜玥抓着沈徵宽阔的肩,收不住力道, 挠出几道浅淡的血痕。沈徵不觉痛, 只觉热,扣着她另一只手, 举在头顶,去寻她迷醉的眼, 含情目里只有忘乎所以, 没有隐忍煎熬。 心头绷着的弦松了,就忘了克制。 纵情之下没轻没重。偏耳畔莺声恰恰, 撩人情肠,沈徵亲她耳廓,含着耳垂咬, 催出更多。 今日来时,没有想过。 她扑过来咬他肩头时,也没有想过。 是为她庆生,他留意着她的声音气息, 只想如那夜翻墙去姜府时,力所能及地叫她怡悦。 姜玥发了薄汗,肌肤在月下柔光若腻, 压着层层叠叠的衣裳,柔情绰态, 美得惊心动魄。 沈徵抚过她脸颊,留她休憩,自己也去船舱外,冷一冷沸腾的四肢百骸,猝不及防被拉住。 “去哪?不陪我了吗?” 她声线慵懒,甜酥酥地燎着他克制的弦。 沈徵无言,轻拍了她一下。直到姜玥揽过他肩膀,启唇吐出两字,点燃他不堪一击的理智。 湖心无风。 小船荡出的涟漪缓缓急急,归于静止。 沈徵喘息未定,恍然回神,对上了她如春江潮水湿润的眼,在夜里眸光熠熠,含着笑意。 “最先喊我什么了?再喊一声?” 他沉声诱哄,握着她圆润肩头。 姜玥翻脸不认账,只笑着使唤他,“桌上都乱了,沈大人快去收拾。” 烛台被扶起,就着那丁点灯油,燃烧余热。 姜玥靠在他背上,牵制他收拾的动作,听到他无奈的声音:“这样我怎么收?” “慢慢收,收到天亮最好。”她闭眼。 翌日清晨,素来提前到皇城等候朝会的沈御史姗姗来迟,踩在最后一刻钟入列。 朝会上,钟尚书又同蔡东辰吵起来。 六皇子高启行搬出详实数目,支持蔡东辰的论调:“父皇,新、新税法不过实行半月,京、京畿上、下各县已多出一百万贯、贯税收,全国推行一、一年后推算,能多出上千、千万贯。” 钟止善大不赞同:“新税法看似删繁就简,堵上了中下层官吏中饱私囊的漏洞,实则将赋税杂糅至两税中,据旧征税数来定等第钱数,日后每有增税,势必激化朝廷与地方强藩的动荡。” 高澹不语,摩挲着龙椅扶手的浮雕,将目光转去近日一反常态地寡言的高启泰身上。 他随口问:“太子,你怎么看?” 高启泰人瘦了一圈,似乎才回神,眼神仓促在朝堂上出列的几人扫过:“儿臣赞同钟太傅的看法,新税法实则弊大于利,不若遵循旧制。” 笼统搪塞,心不在焉。 高澹未点破,也未给朝堂争论判个谁对谁错,只淡声吩咐蔡东辰与高启行散朝后留下。 高启行以为高澹是要私下详细商讨新税法要如何应对阻力,没想到高澹对他提起另一件事。 “儿、儿臣没明白父皇的、的意思。”高启行疑心自己听错了,偏头去看蔡东辰。 但蔡东辰老神在在,袖着手不说话。 高澹耐心重复了一遍:“你们推行新税法的事,把兴平县与高陵县略过去。” 高启行眉头紧蹙:“此举万万不、不行。” 兴平县与高陵县的土地,大多收拢在跟高澹打天下有显赫军功的宗亲手上。 “那你说怎么办?你的这些堂叔叔伯伯年纪都大了,劳苦功高,眼下来哭诉朕忘记昔年情谊,自家人不帮衬自家人,反倒掏他们钱袋。” “新、新税法统一推进,从舍地税人到、到舍人税地,就、就是从地方官员世家大、大族乃至富商、和寺院手中争利,岂能偏颇宗亲。” 高澹沉下来脸来,“启行,你做事不能只论对错,不论情理。这事就这么定了,别说了。” 高启行一撩衣袍,对着高澹跪了下去: “宗亲享、享着天潢贵胄的尊荣,出入有、有豪奴美婢,用度花、花皇家份例,子子孙孙世代封官荫爵,难道这还不、是父皇给的恩惠吗?当下大暐正需要休养生息,他们享了皇家荣耀,就要对我大暐尽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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