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化地是,苏贵妃此时放在心尖上的小太监,正是张荦,而且她尚不知晓张荦替陈锦年办事,稀里糊涂地就将张荦推到了东厂厂督的位置上。 本来皇帝和陈锦年还在烦恼如何跟苏仰崧周旋下去,这样一来,简直正中下怀。假模假样地抵抗了一下,然后欣然接受了苏党辛辛苦苦安排的‘敌方细作’。 这日午后,蓝芷正与惠妃品茗对弈。 惠妃慢慢悠悠地落下一子,凤眼半扬瞥向对面的人,“你的眼光可真是不错,才十七岁就当了东厂厂督。” 蓝芷跟张荦的关系从前还住在永宁宫后院时,就没瞒着惠妃。后来,蓝芷搬去未央宫,她与惠妃的关系也未见生疏,时常走动。有些自以为聪明的人总认为,兰嫔是惠妃一手捧出来的。 蓝芷虽不爱在后宫拉帮结派,但风雨飘摇的小草,若有大树可背靠,断也没有故作清高的道理。 她接上惠妃的话,打趣道:“怎么?娘娘想拉拢妾身?可惜妾身没本事,搞不定厂督大人,要让娘娘失望了。” 惠妃被她这装乖卖巧的模样逗笑了,“这张巧嘴,越发能说会道。” 两人齐齐嘻笑。 不多时,蓝芷正了正神色,“不过娘娘倒是真的可以拉拢妾身,祁澹妾身养得还是不错的。” 惠妃叹气,她一直为了祁溯忙前忙后,可这半路捡来的养子到底一直没养熟。不如祁澹,蓝芷刚养他时才六岁,如今四年过去,不仅与蓝芷亲近,而且课业上佳很受皇帝喜爱。 皇帝一直偏爱六子祁澹,精明如惠妃,她一早就能看出来,这样下去怕不是哪一日,祁澹就要抢了长子祁溯的风头。 那她这个后宫打工人,忙活一辈子,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就真是个名副其实的‘打工人’了。 她该要抓住兰嫔抛来的橄榄枝。 只是…… 惠妃睨向蓝芷,眼含探究,“你自己倒一点心思没有?” 蓝芷淡笑,边落子边道:“妾身就这点出息,娘娘早就知晓了。” 她在惠妃面前一直是半透明的状态,甚至将自己与张荦的关系,作为把柄主动交到惠妃手中。 这种授人以柄的做法,其实不蠢,如惠妃这般爱掌控全局的人,你不想跟她硬碰硬,就得学着避其锋芒。 况且曾经的辛酉宫变,于惠妃来说,蓝芷一直是根刺,她想在后宫中、在惠妃手底混下去,就得学着埋头。让惠妃觉得,这根刺一直掌控在自己手中,不会有扎到惠妃的一日。 两人交谈间,琴姑步履匆匆地进来。 她跑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下意识地张口就要禀告惠妃,又瞟到屋内的兰嫔,忙不迭住嘴,觑着兰嫔咽口水。 方才兰嫔以祁澹为饵拉拢惠妃,惠妃戒心极重未必全信,但兰嫔话都说到这份儿上,她也得表示一下,当即示意琴姑,这屋里都是自己人,有话直说。 “苏贵妃娘娘遇喜了。” “哦?”惠妃尾调上扬,眼中一暗,苏贵妃原就有个七皇子祁溶,但祁溶先天不足多病,生来就与皇位无缘,如今苏贵妃又怀上了,难保不会又得一皇子。 可若只是遇喜,琴姑不会这么遮遮掩掩、紧张兮兮。 在惠妃的威视下,琴姑凑上前压低声音,斟酌词句:“听人说,不不是皇上的……” “混账!”惠妃沉声斥道,“这种浑话也是能乱说的,龙嗣之事非同小可,事无巨细全记在皇上的起居注上,何人能无端混淆?” “娘娘,实在不是奴婢浑说。”琴姑跪了下来,“大概三个月前,有个禁军侍卫深更半夜,鬼鬼祟祟从长乐宫出来。当时宫门早就下钥,他一个外臣竟出现在后宫,绝对有猫腻,咱们的人亲眼瞧见……” 惠妃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前面跟她说屋里没外人,这话主要是给蓝芷听的,谁知这琴姑实在得很,连在长乐宫安插眼线的话都一股脑倒出来了。 不过惠妃此刻也无心忧虑这些边角小事,苏贵妃背后的苏家权势滔天,如今她又有孕,只要她想替自己的儿子朝那个位置伸手,惠妃根本毫无招架之力。 至于苏贵妃腹中是不是如假包换的龙嗣,惠妃深知这点小事对苏家来说轻而易举。苏贵妃有法子借腹生子,自然也有法子灌醉皇帝,买通宦官假装承宠,伪造起居注上的记录。 蓝芷见惠妃凝眉思了良久,指间夹着的棋子迟迟未落,徐徐道:“娘娘的这一子,倒也不必亲自来下。” 惠妃听出她话里有话,抬眸注视她。 蓝芷轻笑一声,附到她耳边:“……” 一贯沉稳从容的惠妃听了这话,不由地凤眼倏亮,脸上的神色精彩纷呈。末了,方缓缓吐出两个字,“当真?” 蓝芷胸有成竹道:“八九不离十。” * 湘王祁溯一直在军队任职,前段时间外出剿匪立功,还带回颇丰的战利品。回宫后,送了不少礼物,父皇、母后、兄弟姐妹都没落下,未央宫自然也少不了。 假借着六弟祁澹的名义,祁溯夹带私货,送了不少东西给蓝芷。 东西是白荼去取的,一大匣子,有整套的梅花掐丝头面,当地各色有趣的小玩意,还有千辛万苦寻来的名人字画,看得出来这些礼物颇为用心。 蓝芷对他这招故技重施早就免疫了,显得不冷不热,倒是迎春和白荼没见过这么多稀罕玩意,饶有兴致地翻看。 “嗯?怎么还有这个?”迎春拿着一只鎏金镶贝母的香料匣端详,“现在宫里谁还敢用‘女儿酥’?” 女儿酥是种名贵香料,由波斯进贡的乳香制成。‘乳香’与牛乳或者各种乳没有直接关系,是从南海波斯的一种松脂树上提炼而来,紫赤如樱桃,气味清淡若牛乳,传到中原,文人骚客起了一个风雅的名字叫‘女儿酥’。 迎春之所以说,现在宫里没人敢用这种香,是因为前段时间皇帝外出狩猎,有位大臣进献了一匹稀有猛兽名唤‘尨[máng]奴’,通体皮毛金黄,背脊有鳞,独眼狮尾,传说是神兽谛听的后代。 皇帝将它赏给了酷爱收集珍禽异兽的苏贵妃。长乐宫驯兽房仔细驯养,只是不多时传出流言,说这尨奴嗅不得‘乳香’,兽类嗅觉灵敏,一点点香料就能使它发狂。 这下,阖宫上下所有爱美的宫女后妃,对女儿酥避如蛇蝎,无人敢用。 一来,天降猛兽,又是神兽谛听的后代,事关君恩国运,谁也不敢轻易招惹。 二来,这尨奴养在在长乐宫驯兽房,若真是癫狂发作,稍有不慎伤了怀有龙嗣的贵妃娘娘,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 礼物是白荼去取的,她当即跪下,一脸无辜,“奴婢只是从湘王身边的侍卫手里接过礼品匣,其他的奴婢并不知情。” 蓝芷追问:“可有其他人经手?” “未曾。” 蓝芷眉间一拧,她相信以祁溯的君子胸襟,不会是那种因爱生恨的蓄意报复之人。 前世,她也曾多次拒绝过祁溯,可祁溯直致最后殉葬还愿意施以援手,期间更是一直关注着她。 当年被张荦抛弃之后,蓝芷萎靡过一段时间,大病了一场,祁溯去探望过她几次,还特意派了一个小太监每晚偷偷给她送药,要不是那小太监的药,蓝芷甚至都撑不到后来的殉葬。 所以尽管身份地位造就了两人价值观念的差异,蓝芷从未怀疑过,祁溯对她的真心。 至于白荼,她就是一个满心钓如意郎君的小宫女,应当也不会对自家主子有二心。 “无事了,起来吧。”蓝芷注视着跪在地上的白荼道,而后,又吩咐迎春将香料匣仔细封存起来。 第25章 片儿川(三) 半月后, 长乐夜宴。 尨奴的驯养卓有成效,苏贵妃兴致勃勃地遍邀亲朋好友,在望月阁观看猛兽表演。 望月阁地势高耸景致开阔, 且有座金碧辉煌的大戏台,是宴会演出的绝佳场所。 当晚, 皇帝立于上座, 苏贵妃与惠妃一左一右,后宫稍有些脸面的嫔妃基本都来了,还有不少前朝的宠臣,就连刚刚班师回朝的苏仰崧也来捧妹妹的场。 锣鼓喧天, 彩幔飘飞, 三步一盏灯的厅堂, 亮如白昼。 远眺过去, 矗立在山腰的望月阁,宛如一座光芒万丈的水晶天宫,那里头环佩叮当的锦衣华服,皆是天上高贵的仙人。 只有戏台正中摆放的一只红布遮盖的大铁笼子, 与这一切似乎格格不入。 苏贵妃人逢喜事格外娇媚, 脆生生地一声令下, 两个太监一鼓作气猛地将红布掀开。 红幡招展间, 一只膘肥体壮的猛兽赫然眼前。 它通体长毛金黄, 背脊排布的鳞片在流光下熠熠生辉,只是遮隐在毛发下的一只耷拉独眼, 显示出它的些许疲惫。 已被饿了几日尨奴蛰伏在笼底, 深重的喘息牵动胸腹上下起伏。 苏贵妃又击了两下掌, 戏台二楼走出一个锦衣太监。 年少有为的东厂厂督身穿飞鱼锦服,头戴雀翎发冠, 比昂首打鸣的红冠公鸡还神气,但他的面容一如既往地矜冷沉敛,给人一种泰然自若的沉稳之感。 只见他伸出一根挂着鲜红生牛肉的杆子,悬到戏台上空,然后手下一挥,底层的两个小太监将兽笼门打开。 “嗖——”地一下,方才还了无生气的尨奴迅猛地窜出兽笼,直朝着那块鲜血淋淋的牛肉扑去。 张荦眼看它要够着了,又将杆子轻轻向上一提,饥肠辘辘的尨奴只能干仰着头,望肉兴叹、口涎直流。 张荦又变着花样逗它,饥饿的尨奴急得上蹿下跳,只能舒展身姿,言听计从地摆出各式各样的造型动作,引得满座连连叫好。 那尨奴的两条后腿矫健有力,有两下追着肉几乎要蹬跳到二楼,座上的观众看起来,就像是条金黄的神龙欲摆首起飞。 真不愧是天降神兽,直教人目瞪口呆、拍案叫绝。 就在大家兴致正酣之时,那尨奴霍然偏离方向跃起,直直朝着座位上的苏贵妃扑去,众人还未及反应,它就发狂似地对着苏贵妃一顿猛踢狂扑、龇牙咧嘴。 苏贵妃吓得花容失色,连连尖叫惊呼。 “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将那畜生制伏!”苏仰崧对着身后的两个副将瞠目怒吼。 这两个副将都是身经百战的,见到这猛兽癫狂的景象一时间也不免慌神,听到主帅发了令,硬着头皮壮着胆子冲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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