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一条,说张荦勾结后妃,狼子野心。 其实这条也是个假大空的高帽子,谏言者并未拿出什么确凿实证, 但还是让张荦心中一震, 他一直以来最担心的事情, 就是因为自己影响到姐姐。 好在, 皇帝似乎对这些流言蜚语并不敏感,反倒是吩咐张荦,利用这次弹劾,与徐党角逐较力, 好让那些隐藏在朝堂中的徐氏势力, 一个个露出马脚。 看来, 皇帝这是想将他们一网打尽, 斩草除根了。 夜深, 乾清宫内,灯火通明。 明日一早, 皇帝要御驾出宫, 礼部选定的太后入陵吉时在即, 皇帝将要领着一众嫔妃、宗亲大臣,前往城郊的皇家寺庙, 拜谒做法,送徐氏最后一程。 而在这时,湘王突发暴疾,病得下不来床,只能留守。 皇帝看了一天奏折,靠在椅背上,听到这一消息时,双目疲累地轻阖,案边的琉璃灯再亮,张荦都觉得看不清上头人的神色。 其实,前段时间锦衣卫就察觉到了徐党的异动。庄妃偷偷收买宫内近卫,祁溯暗中联络京畿驻军,还攒聚徐党各位大人手中的府兵力量。 当今皇帝是少年天子,那一手将他推上皇位的徐氏势力,曾是他头顶的阴影,也曾被他踢下神坛,这一次,终于到了父子相争、兵戎相向的最终局。 他眼皮轻颤,缓缓半睁开,许久才暗暗道:“可他到底是……” 到底是什么?皇帝没有明说,不管是什么,祁溯到底是他的亲生儿子。他的亲生儿子与徐氏站在同一边,要联合外人来对付他。 虽说皇帝一直以来对祁溯这个长子并没有特别的亲昵,但他膝下子嗣不多,真要眼睁睁看着亲生儿子去赴这场灭顶之灾吗? 灯下,皇帝缓缓翻覆宽大的手掌,惨白奏章上投放的影翳,转瞬变状。 他瞥见手背上那淡棕色的岁斑,不禁心中感叹,自己真是老了,从前怎会这般优柔寡断? 他望向下头恭敬候立的张掌印,不咸不淡道:“昨日,惠妃来找朕新拟了殉葬名单。” 为了防止皇帝暴毙,大殷的殉葬名单都是提前定好的,每四年更新一次,就跟每四年一次的大规模选秀一样。 前人在制定这项规则时,确实也是根据选秀的时间来定的,有新人上位,自然也会有新人殉葬。想象一下,那些娇花堪堪含羞带怯地初绽,就已经有人给她们的花期烙上了注定的句点,太残忍了。 虽然本朝皇帝近几年已经不大选秀了,但是拟定殉葬名单的旧例未废。惠妃娘娘代行皇后之职,每次还是会照例来乾清宫走一遭。 天子近臣,最重要的一项技能就是揣测圣意。揣测得好与不好,往往就是升迁的关键,有时甚至是保命的关键。 上头,皇帝话音刚落,张荦就扑通跪下,已然猜到了皇帝此时提殉葬的意图。 惠妃与兰嫔同属于了六皇子阵营,等到徐氏势力一去,湘王一倒,六皇子的赢面就更大了,更何况皇帝一直心属祁澹,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事实。 而今中宫虚悬,所以就有了惠妃和兰嫔,以后谁更适合当太后的问题。皇帝在徐太后的阴影下长大,肯定不希望自己的儿子也有个强势的母后。 兰嫔本来不染是非,无欲无求,可惜的是因为徐党的煽动弹劾,有些言论说她与张荦走得极近,皇帝本来并不太在意此事,更加猜不到自己的妃子能和个太监暗生情愫,他根本就不会往那方面去想。 但若说兰嫔与张掌印为权势勾结,这还是极有可能的,如果再加上惠妃恰到好处的适时挑拨,很容易就能使皇帝对兰嫔心生忌惮。 武帝‘立子杀母’的故事,皇帝从小就在史书上看过,‘主少母壮’,祁澹又与兰嫔关系亲近,难保日后不会对养育恩重的蓝芷言听计从,这些都是隐患。 所谓嫔妃殉葬,一方面是残忍的旧制,另一方面也是统治者防止外戚干政的有效手段。皇帝曾不止一次地想过,若是当年徐太后能在先帝的殉葬名单里,是不是就能少了很多无休止的斗争? 所以,皇帝是在告诉张荦,兰嫔已经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了,只要他想,就可以毫不费力地除掉。 一人之下的张掌印,终是免不了被那‘一人’猜忌的命运。 张荦忙磕头,涨着脸道:“湘王殿下素来敬顺,对皇上孝景有加,若真有悖逆之行,定也是受奸人胁迫,无奈参涉罢了。若说风光霁月的湘王狼子野心,谁会信呢?又不是奴才这等在坊间声名狼藉的小人。” 他说到后半句时,语带戏谑,逗得上头的人也展颜大笑起来,“哈哈哈——,锦年没有看错人,你小子是个聪明的。” 苏贵妃临终前说,‘费尽心机除掉一只狼,不过是又养大了另一只’。帝王权术,不会让这样的事出现,苏党已灭,徐氏也只剩回光返照,那些能威胁到皇权的势力都将覆灭,张掌印也就没有他存在的价值了。 狼子野心的阉狗胁迫皇子发动宫变,这样膝下单薄的皇帝能保自己儿子一命,祁溯或圈禁或流放,可以不被处死;而张荦作为这场阴谋的始作俑者,万死难辞其咎,皇帝还能借机削弱阉党的势力,一举两得。 阉党,皇帝默许陈锦年一手培植出来的势力,诞生的使命就是替皇帝服务,如今要灭亡也该是为皇帝服务。有用则留,无用则弃,此方为帝王之术。 皇帝望着底下那个跪成一小团的人,“年纪轻轻能到今日之位,不容易吧?你倒没有怨言?” “能为皇上效命,是奴才三生之幸,奴才无怨无悔。”张荦恭敬地叩首,“只求事成之后,皇上能留奴才一条贱命,奴才想出宫看看。” 皇帝选择此时跟张荦把话挑明,本就没打算背后玩阴的,张掌印风里来雨里去为他赴汤蹈火,临了放弃权势、背负骂名,竹篮打水一场空。 上位者漏漏手指缝,能给这个太监留一命,实在也没必要赶尽杀绝。 “出宫?”皇帝颔首应下,又徐徐望向那金碧辉煌的大门,可宫殿外漆黑一片,除了一重又一重的宫墙,似乎什么都望不到,“得空可曾去看看你义父?” 皇陵离王宫不算远,一两日的路程,张荦出宫办事,顺道看过几次陈锦年。 原以为这个曾在宫中呼风唤雨的司礼监第一人,离了王宫少不得要添几分落寞憔悴,可陈锦年看上去似乎跟在宫里没什么差别。 他穿着一样的灰蓝褂子,天不亮就起,夜很深才睡,每日对着皇城的方向虔诚祷拜。除了再没有繁冗的宫务要处理,他每日活得跟在宫里,别无二致。 张荦跪在地上点头,“去看过几次,义父他身子骨还算硬朗。” “那就好,就好……”皇帝低喃着,拖着沉重的身子站起来,张荦见状忙上去搀扶,并很有眼力地给他披了件外褂子。 皇帝接过时,拍了拍他的手,“除了锦年,也就你最尽心。” 张荦福身答道:“义父离宫前,嘱咐奴才,要照顾好皇上。” 皇帝长吁一口气,用不需要人回答的音量,自言自语:“这偌大的王宫,上万人都喊朕主子,却只有一个锦年,捧出一腔真心待朕,可惜啊,还是被他们逼走了。” 张荦抬眸,望着那个默默走向蟠龙宝座的明黄身影,年近半百的天子,再怎么顶天立地,走路也像寻常百姓家的老人一样,腰有些弓了。 他一步一顿,缓缓迈向独立高处的龙椅,衬得窗外的夜风,孤独又凄凉。 * 众人跋涉一路,历经繁琐的奠祀礼节,终于抵达了太后停灵的皇家寺院,待明日正式下葬,行完封陵仪式,才打道回宫。 入夜,大家都在屋内休整。 蓝芷攥着茶杯,神色紧张地坐在灯下。 不多时,外头有轻轻的叩门声。 她忙起身冲到门口,一荆钗布裙的女子,正对她浅笑。 当初大行凤驾来寺院停灵,白荼请旨出宫,前来侍奉香火,如今两人已大半年未见。 曾经那个穿着考究、妆发精致的东西六宫宫花,似乎大变了一个样,消瘦不少,衣裙也透着简朴单调,好在她还是笑着的。 蓝芷拉她到桌边坐下,迎春会意地关门退出去,静静守在檐下。 另一边,孙喜来与她隔着门框而立,时不时地扬起眼缝打量,“迎春姐姐,你冷吗?” 迎春不语。 “饿不饿?供桌撤盘的时候,我偷偷藏了块一口酥,你最喜欢吃一口酥了。”喜来奔着手将糕点递过去,回应他的只有绕着指尖飘旋的微风。 他等了许久,手臂都抬酸了,暗自将一口酥塞进自己嘴里,嘟嘟囔囔:“烦人的老和尚念了一整天的经,我到现在脑瓜子都嗡嗡的。” 迎春不理。 喜来安静了没多会儿,又道:“迎春姐姐,你累吗?今日又是叩拜,又是赶路,还要忙一堆琐事,姐姐肯定累了吧?” 迎春无言。 喜来喋喋不休:“迎春姐姐,要不你先回屋休息吧,主子这儿有我候着就行。” 迎春终于侧头瞥了他一眼,冷淡的眼神看不出情绪,似乎还透着点凶光,骇得喜来口中的糕点鲠在喉中不上不下,都忘了咽下去。 然后她转身走了。 喜来望着她的背影,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怎么就管不住嘴呢?天天叽叽喳喳吵个不停,迎春姐姐性子喜静,他话这么密,可不得讨人嫌吗? 孙喜来正在垂头懊恼,没注意,手里猛然被人塞了什么东西。 他一抬头,还没来得及看清迎春的表情,她就又步履匆匆地转身了。 喜来扬了扬手中的皮革护膝,“这是特地给我做的?” 近日磕跪膝行的场合颇多,正觉得膝盖受不住,这护膝周到体贴,来得也太是时候了。 迎春听到那猴子喜出望外的叫喊,停住了脚步,“闲来无事,见主子在做,跟着学打发时间。”言罢,扭头钻回了房间。 独留喜来一个人在风里咧开了嘴,笑了半天没合上。 一墙之隔处。 蓝芷捏握着白荼的手,问道:“怎么样?” 白荼点头,“是个小丫头,一切都好。” “太好了!”蓝芷不禁有些激动,她知白荼此行艰辛,离宫前给了不少银钱,本还想托人在外照料,但被白荼拒绝了。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45 首页 上一页 39 40 41 42 43 4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