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有马车,不然,她和平婆一少一老的,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把一个已经没有力气的大活人架去医院。 重病拖了这么久,必须得赶紧治,见大哥不在,顾琬只能先请马夫帮忙将母亲抬进车里,从藏钱处拿些钱出来,让平婆拿着,和马夫母亲一起,去医院看诊,而她打算留下来,去找现在还没有回来的大哥。 这个决定直接遭到了马夫和平婆的一致反对。 灾后往往是犯罪的高发期,这场封禁,是人为地制造出了一场‘小灾’,虽然杜延加设了巡逻,尽量保证闾里的百姓不受恶吏侵扰,但长久的封禁,还是让不少人家的储备已经到了极限,尤其是普通家庭并没有多少余钱,在生存压力下,必然会有不少人铤而走险,进行犯罪。 而顾琬,一个年轻,独身,还不认识周围邻居的女人,在这种时候随便乱走,风险实在是太高。 为了安全着想,平婆提出了折中的建议,她知道顾迟在哪儿,走过去也就是小半刻钟的路程,一起随车过去,看看是什么情况,可以的话,那就都去医院,不行留句话,让他自己有时间再去也行。 这耽误的时间不算长,顾琬答应下来。 一行人快速赶到被狱吏们审讯的小第之家,院门开着,里面看不到活动的人影,马夫将马车停下,在外面守着,顾琬和平婆进入找人,前院找尽也没看到人,直至来到后院的侧房,才看到伏在案几上的顾迟。 他睡着了,身上有人贴心披好的被褥,头枕着的和面前堆着的全都是竹简,几乎能堆成个小山,笔跌落到地上,砚台中的墨汁也已经呈现半干枯的状态。 大哥这几天竟忙到这种地步? 顾琬心中惊颤,情感让她暂时来不及思索这一幕的疑点,而是赶紧上前,推醒大哥。 “阿兄?阿兄你醒醒,和我去医院找个暖和房间再睡。” 晃动令顾迟从昏睡清醒,只是大脑处理的信息还处于强制关机之前,将全部精力都放在抄写上的他,第一反应是回答: “郑兄且等一等,我这就将审问抄好了送过去!” 话说完,顾迟却没有听到浑厚男音的回复,只有清脆的女音在耳边叹息,这让他模糊的意识更加清晰了一些,睁开眼,顾迟看到了小妹的身影,这让他觉得头昏得厉害。 “琬琬你怎么会在这儿?是我……” “你没出现幻觉。” 看地上还有水碗,顾琬直接将手伸进去,沾了些冰水,而后弹到亲哥的脸上,边让他快速清醒,边解释道: “这几天封里可把我急死了,我还去韩院长那里打听消息,可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能让人看着,等有了变动再通知我,今日清晨,倒夜香的过来说,守着临里的将士全撤了,里面的人也能出来,我就立马赶了过来,阿母病得太厉害,得赶紧去医院诊治,你也一块去吧。” 说着,顾琬便拉起来顾迟的胳膊,直接就要往外走。 冷水袭面,顾迟略微发懵的脑袋瞬间清醒起来,只是不知道为何,头还在隐隐作痛,他腿随着小妹动作往外走,头却克制不住地转过来,看着案几上自己这些时日抄写的竹简。 难以形容的古怪感充斥着顾迟的大脑。 突然有调令让他们离开,虽有些不明原因,但普通吏目,也没资格抱怨那么多,上面的命令,他们服从就是了,走没关系,没有通知他这个普通百姓也在理解范围内,可这些人临走之前,并没有带走这些辛苦整理出来的文书,如同废柴一般丢弃在他身边,实在是不符合常理。 毕竟这涉及天子,事情处理起来应该极为慎重,更不要说他们这些时日在审讯上付出的大量精力,要是日后还继续查,这些文书就是重要的证据,不查,带回去也能邀功,甚至不说邀功,只是为尊者讳,也应该把它们都处理掉,而不是直接扔在这里,连管都不管。 怎么就,就这么随意呢? 好像,这些大家费尽心力所分析出来的证据,一点儿都不重要似的。 这个结论让顾迟心中一颤。 倘若如此,那他,不,这肯定是错觉! 冷水刺激带来的清醒逐渐消散,被睡眠掩盖的不适逐渐浮现,顾迟只觉得自己越发的困倦,很难集中精力继续分析,他下意识扶起来头,身边发现异样的顾琬便叫了起来: “阿兄,你怎么还不走?咦?脸怎么红得厉害?嘶——!你头好烫,也是得风寒了!平婆,快和我把他扶到车上驾车去医院!” 幸好有车,两个人也载得动,没用多长时间,顾琬就将两个病号送到了医院诊治。 虽说富贵不撑病,可多年的富贵生涯,还是让钱缨和顾迟的底子比普通百姓好很多,所以生了病,熬的时间更长,开药的时候,也不用担心药效过重,身体会撑不住,更重要的是他们还有些余钱,买得起好药。 所以,一人一碗药下去,一直被病痛折磨,只能昏睡不醒的钱缨,便能睁开眼睛和女儿说话,而顾迟更是能直接起来走动。 “阿兄,你怎么在外面站着?” 和母亲说完话,将她哄睡的顾琬推门出来,正巧看到站在屋外吹着寒风的顾迟,她连忙道: “天这么冷,还是回屋里暖和吧。” 顾迟摇了摇头,他沉默片刻,突然问道:“小琬,你是不是觉着为兄很没用?” “哪有。” 顾迟这么一问,顾琬立刻便明白他为什么要在大冬天出来吹冷风了,她看了看周围,确定没人后,正色道: “天家大事,别说兄长你,就是……父亲还为侍御史的时候,也违逆不了法令,只能在家里等着,倘若生病,和普通百姓等死差不了多少,如此来说,兄长能为母亲求来木柴老媪救治才是不凡呢!” “可若是……” 顾迟刚想说若父亲官职还在,他们不会被围困,更不会因为等待几天,就因为必须节省木柴而风寒入体,高烧不止,可出现这样的结果,却和妹妹有关,说出来,好像在责备她似的。 意识到这点,他迅速转移话题,道:“若是你能有官职,这不是你有官职,是那些人身居高位,随意糊弄我等,连此灾我也不知从何而来,这……唉!” 顾迟的话有些混乱,可作为常在一起读书的兄妹,顾琬还是能理解他在说什么,因为她也有同样的感觉。 侍御史职位特殊,甚至可以划分到皇帝近臣这个范畴里去,有这么个父亲,顾琬能接触到的同龄伙伴,以及蹴鞠场和其他地点的同龄男性,她/他们的父兄地位也不低。 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前者会经常聊到有用的家产经营手段,如何利用父兄夫家资源,政策进行牟利,而那些少男——他们更喜欢吹嘘父兄所认识的权贵的所行所为,以及上层的大事。 这些内容当时听,只觉着不过是项谈资,现在却猛然发觉,一些不过是出游打猎,置换田地,又或者是买进或卖出布匹的‘权贵小事’,都有可能对此刻的顾家造成极大负面影响,但,他们对这些危险一无所知。 底层这种和睁眼瞎差不了多少,只能茫然等待着厄运降临的日子,实在不是官宦子弟能接受的啊。 顾琬不由得握紧了拳头:“是我学得太慢了。” 这不是学得慢。 顾琬是个聪明姑娘,毅力也强得很,被打成那样也不肯松口,这能碾压大部分男人,可京医院里的这些女人,哪个不是顶着自己和孩子要活不下去,又或者失败就要嫁人的恐怖压力,在一轮轮筛选中,踩着同伴的‘尸骨’走到今日! 她几个月就想追上乃至胜过这些女人,当她们的毅力,智力,以及过往数年努力是开玩笑来的? 一两年内,顾琬起不来,指望不上。 偏偏现在家里多出少进,余钱撑不了多久,而这样的风险又太多,到时候,哪怕是求人,都求不到。 直接接触的守卫,会看着他们家无人,直接把钱贪掉,更高的上位者虽愿意帮助,却也难以分辨本意,就像这次,杜主官指给他的,分明是一条毫无用处的道路,可他却一直未曾分辨出来。 若非突然撤人,他怕是要一直被蒙在鼓里。 可这已经很幸运了,因为对方虽然糊弄着他往没用的方向努力,但好歹给了木柴,还派了老媪去看,让母亲多撑了些时间,而下一次,他或许连遇上‘笑面虎’的机会都不会有。 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他这个废人能护住家人,不至于再沦落到这样的境地? 看着这偌大的京医院走廊,顾迟心神一动。 京医院里的这点小事,显然还传不到韩盈耳朵里,她目前更吃惊于这群……不能说智障,应该说着实胆大包天,赌性极重的宵小。 少翁有问题后,刘彻连宫廷内的剩余方士也怀疑上了,机会这么好,韩盈自然要上去手撕,私下里把他们行骗的招数拆了个七七八八,气得刘彻毫不犹豫地把他们一并扔进了延尉署审讯,还有当初在看诊时睁眼说瞎话随意开药的耿太医等人,全都一并送了过去。 人虽多,却都是些微末的小官,又是不受前朝所喜的方士,朝臣也没多在意,而北屯司马所供出来的人职位也不算多高,抓了一通,依旧没引起多大的动荡,倒是人一多,总算是将事情理了个清楚。 这些人当中,并没有非常明确的主使者,而是各有目的,在机缘巧合下走到了一起。 周夫人兄长周绍,空有数百万家产,却无权势,过往饱受欺凌,甚想握权,听闻周夫人有孕,便生了当国舅的心思,更妙的是,先帝在时也曾废立皇后,还有田蚡的例子在前摆着,他觉着自己未来也有封侯拜相的可能。 只不过,在周夫人还未生下皇子之前,这不过是空想,即便再有野心,也不该现在就急着跳出来。 但忧虑韩盈对付他们的方士和医者,显然急需要一个能得陛下宠信的老大来护住他们,于是,他们找到了少翁。 少翁在长安没有多少名气,他们也没法直接引荐,所以不得不在先在长安运作一番,也就是给北屯司马‘预言’他有封侯之相,给做梦的周夫人解梦,说她那梦是神龙入怀,生的孩子贵不可言。 这仿佛在暗示她,腹中所怀的是个能登皇位的男孩。 ‘预言’不过是一些讨巧的话术,现代人明白全都是假话,可现在招数还太新奇,大家分辨不出来,本就有不少人信,再加上少翁的预言极为符合他们的野心,立刻让他们迷信到开始布局。 可骗术就是骗术,少翁也不知道周夫人肚子里到底是男是女,等到时候生个女儿出来,分分钟露馅,所以拿够陛下给的赏赐他就想跑(这行为在刘彻眼里还是‘不慕名利’的真方士体现),而将少翁请来的医师方士也知道他本质上是个水货,加上韩盈开始对太医院进行调整,所以逼着他尽快对付韩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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