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把这秘密抖落了出去。 也是他擅作主张,要用霜雾草洗契。 她分明说过,不想让兄长知道灵兽的事。 若他不说…… 若他不说! 巨大的恐慌从心头漫起,海潮一般扑向他、砸向他,令他陡生出近似被溺毙的痛苦。 他竟忘记了。 奚昭不是妖族,也毫无修为。 但凡出了任何差错,都可能危及她的性命。 月郤紧闭起眼,再睁开时流泻出明显的急色。 “快,去拿水。”他强忍住情绪,在秋木和小童子跑去拿水的空当,又用玉简催促了番医师。 - 深夜。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黑云攒聚,天际看不着一点亮色。 昏暗的长廊中,一抹半透明的高挑身影逐渐成形。 虽然已经死了一百多年,但月问星还是忍受不了从暗处陡然现身的不适感。她抱着怀中的伞喘了好一阵气,才抬起惨白的脸,看向不远处的朦胧灯火。 奚昭还没睡吗? 又有好些天没见了。 也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上回见面的事。 她怀着快要鼓跳而出的热切,游魂一般靠近院子。 雨夜潮湿,将伞上的气息抹掉不少。感受到气息变淡,她不快拧眉,随即将脸颊紧紧贴在伞面上。 她知道自己偶尔会变得“不正常”。 思绪像是零零碎碎的线,无次序地乱搅在一团。有时看何物都是模模糊糊的影子,疯狂扭曲、绞缠在一起。 也能听见说话声。 不知是谁在说话,怪笑、惨叫、冷嘲……乱七八糟的呓语逼得她耳鸣头昏。 眼下,她又开始胡思乱想。 将伞柄死死握在手中,想象那是奚昭的手。 没错。 没错。 她的瞳仁因为兴奋而放大。 大哥说了,等昭昭变成她的朋友,她便能一直、一直握着她的手了。 像现在这样。 她低低笑了声,恰如鬼哼。 “奚昭……奚昭……”她无意识地喃喃,指腹压在唇上轻轻按揉着,神情错乱,“今日该说些什么?好想送东西,可还不能。再忍一忍,忍一忍……” 话音落下,不远处忽有一个小仆从雨中跑出。 急急忙忙的,像遇着什么大事。 那小仆没走两步就看见了她,浑身僵住,瞧一眼便骇然移开视线,浑身打哆嗦。 脸上的慌色顿时变为惧然,一把伞也抖得跟筛糠似的。 但月问星看都没看他,当是没瞧见,自顾自地往前走。 步子迈得快而急。 阴气扫过,小仆打了个寒噤,一转步子,着急忙慌地绕路。 嘴里还念着:“晦气,真是晦气……” 月问星顿了步,眼底的欣悦肉眼可见地淡下去,透出几分寂寥。 未行多远,又碰见两三奴仆。也和先前那个一样,步履匆匆。 月问星垂下脑袋,脊背稍躬,仿佛将整个身躯的重心都压在了怀里的那把伞上。 待绕至另一旁的窄廊上了,她忽然听见其中一个下人道:“姑娘还不见好吗?药都煨了几道了。” 她倏地停住,白冷冷的脸倾向那边。 站在最中间的下人接过话茬:“还得再熬,听人说喉咙肿得连气都出不来了,好几回人都差点去了。” 左旁的下人不住叹气:“那些医师多大的能耐,连个人都医不好?” 那中间的一哼,做足轻蔑意味。 “这你都不懂?医师能耐再大,对受伤的蚂蚁能怎么下手?一个不小心,兴许把人给弄死。”他忽一笑,“不过要是死了也好,省得再看见。” 月问星彻底敛了笑。 等那下人走到一处点着烛火的房间前,忽像被人点了穴,顿停在原地。 另两个走出几步,见人没跟上,才转身看他。 “站那儿做什么啊,这几步路还把你累着了?” 那人动也不动,面露惊恐。 突地!他“扑通——”一下跪倒在地,膝盖磕出巨响,听着跟碎了似的。 另两人被吓着了:“你!你这是做什么?!” 他眼神发直地盯着前面,不作声。 下一瞬,他忽地双手撑地,脖子上仰,然后脑袋重重砸向地面。 前额顿时破了口,血水外涌,可他跟不知痛似的,直起身又是重重一砸。 那两人被吓得魂飞魄散,话也说不出来了,哆哆嗦嗦地盯着他看。 如此砸了几回,直等一阵雨风刮过,吹得烛火飘摇,地上没了影子,他才堪堪停下,露出血糊糊的额头。 再身子一歪,昏了过去。 - 进了奚昭的院子,月问星远远看见月郤守在房门前,一动不动。 那道人影静立在漆黑的夜里,明明生得个高腿长,眼下却跟丧家犬一样颓靡,后背也叫不断滴落的屋檐水打湿透了。 不想被他发现,月问星特意绕了段路,潜进后院,找着了奚昭的卧房。 鬼魄无形,墙壁房瓦根本挡不住她。可想到那几个下人的话,她不敢直接进去,而是躲在窗子外头悄声打量着里面。 床榻被帘子挡住了,看不清床上情景。 可她能听见声音。 上回见奚昭时,她还笑着同她说话。 而眼下,那把清润嗓子变得嘶哑破碎,低泣着喊疼。 痛吟微弱,却在她耳中无限放大。 月问星直勾勾地盯着床榻,神情中乍现出一丝微弱的迷茫。 她知晓这种痛苦。 缠绵病榻,清楚感受着身躯渐成被虫蛀空的树干。 意识沉下去、沉下去……像是河底的泥沙般浑浊不清,再被病痛折磨醒。 可还是混沌的。 痛苦至极只想着死,偶尔得到喘息的时机又庆幸还活着。 反反复复,直到咽气。 但奚昭为何会变成这样。 是因为她吗? 她往前一步,整个人都几乎贴在了木窗上。 那痛哼好像一双手,抻平了她的理智,然后渐渐拉直——就像对待一根脆弱的弦。 又给奚昭喂了遍药,蔺岐突然感受到一道视线。冷霜似的黏在后背,令人无法避开。 房里的几位医师都在身侧,这视线自然不是他们的。 他直起身子,朝后看去。 烛火朦胧,他看见窄窗外站了个人——准确而言,是鬼。 那近乎透明的鬼影默不作声地站在窗外,死死盯着他们。 陡然看见她,蔺岐拧起眉。 随即想起奚昭之前提起过撞鬼的事。 应该就是窗外这个了。 并非恶鬼,但阴气太重,靠得太近也无好处。有一两个医师承受不住那骇人的森森鬼气,已经腿脚发软,快站不住了。 余光瞥见一个医师头冒虚汗地瘫坐在地,蔺岐再不犹豫,手掐剑指虚空画符。 赤色气流从他指尖飞出,化成上下三道符阵锁在屋外,火焰一般灼烧着。 这符的效力大,那鬼刚碰着,惨白的皮肤就被灼烧出漆黑的洞,像是被火烧破的纸人。 按理说应该疼得没法忍受才是。 可她竟没一点儿反应。 任由那符火烧破脸颊、手臂,还是紧贴着窗子死死盯着床榻。 蔺岐又一蹙眉,但见几位医师好转,又有其他事更要紧,索性不管。 - 窗外。 月问星透过符阵的间隙窥视着里面,越发躁恼。 好烦。 挡着她视线了,什么也看不清。 她贴得更近,哪怕那符火烧得人痛不欲生,也不愿退后。 半边脸快被烧没了,身旁陡然响起阵脚步声,急匆匆的。 有人从旁边过来,一把拽住她,再使劲一扯—— 月问星踉跄一步,对上月郤的双眸。 素来倨傲含笑的眼眸,目下却微微泛着红,哭过一般。 “你在这儿做什么!”月郤拽着她走至一旁,压着怒火问她。 “看奚昭。”被烧得只剩一半的嘴唇张合着,月问星缓缓眨眼,语气平静,“里头那道人想杀我,我也可以杀了他吗?” 被火烧出的洞口上弥漫着黑雾。 雾气交织、缠绕。渐渐地,她的身躯开始恢复原样。 “别添乱!”月郤道,“他是大哥请来修缮禁制的,况且现在还要替绥绥疗伤。” 月问星:“奚昭怎么了?她的气息在变弱。” 月郤攥紧拳,颈子上青筋鼓跳,眼眶也泛起烫红。 “是我害了她,若非我将那事告诉大哥,若非我拿了霜雾草,她也不会平白无故地受这折磨。” 他声音发抖,伴随着那若有若无的痛吟一齐落入月问星的耳朵。 她紧紧盯着他,突地—— “铮——” 脑中那根弦崩断了。 理智崩溃的瞬间,她高举起手,再狠狠扎下—— 手中的簪子精准无比地扎进了月郤的侧颈,溅出的鲜血染红了她的半边手掌。 剧痛刺在颈上,月郤瞳仁一紧。他张开嘴,却没发出声音。 在他捂住脖子的前一瞬,月问星抽出簪子。 又是一股血迸涌而出,不多时就浸透了大半衣襟。 月问星则握着簪子,神情恍惚地颤声道:“怎么办……我不是故意的。” 恍惚间,月郤起先还以为她在为扎他的事而懊恼,但很快他就推翻了这一猜测。 这疯子怎么可能会跟他道歉? 果不其然—— “脏了……脏了……本来要送她的。”怕弄脏袖子,月问星用手去擦簪子上的血。 擦得满掌殷红,血又从掌缝淅沥沥地往下淌。 “都怪你,要送给奚昭的,被你弄脏了……都怪你,都怪你……” 月郤忍过又一阵剧痛,一把夺过湿腻腻的簪子,咬牙切齿地看她。 “够了!”
第17章 月郤气得脑仁跳痛,心底又担忧着奚昭,好半晌脑子里嗡鸣不止,其他的什么都听不见。 他将那簪子收入袖中,抬手捂住伤口。殷红的血溢过手掌,顺着臂膀流下,将紧束的护腕染成深色。 潦草使了个妖术,不一会儿,外渗的血就变少了。 月问星语气森寒:“还我!” “月问星你真长本事了,以为死了变成鬼就没法对付你?这簪子暂且放我这儿,你再别往我跟前乱逛,若有下回定饶不了你!”月郤咬着牙道,每说一句,脸色就变得更苍白。 他又往窗子里望一眼。 四五个医师在房里忙碌着,蔺岐则坐在床边椅上,似在帮奚昭把脉。 床榻则被遮掩得干净,看不见情形如何。 “要担心就远远看着,别离得太近。”月郤收回视线,冷声道,“这屋里没几个人能受得住你那鬼气。” 话落,他又折回了房前,一言不发地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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