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丫鬟快步走来,上了台阶后对她道:“你去把后头的窗子开了,通通风,免得这屋里积攒了病气。记着时辰,两炷香后再关上。开久了也不行,仔细小姐着凉。” 奚昭本还想跟她打听几句,忽记起太崖的叮嘱,便只点头应道:“知道了。” 转身就顺着走廊朝后院绕。 走时她才发现,自己和那丫鬟穿得一模一样。 她顿时明了。 这应该是进入月问星死前的世界里了,跟梦境差不多。 “梦境”为了自洽,也给她安了个身份。 她绕到后院,那丫鬟也恰好进了屋。 开窗户时,她听见丫鬟在里道:“小姐,夫人说今日天气好,难得没下雪,前日里新做的衣裳也送到了,不若出去散散心。” 奚昭打开窗户,隐约看见丫鬟站在床前。床上似躺着什么人,不过因着身子单薄,看不大出来,只瞧见一点白冷下巴。 “不用。”床上人开口了,声音清冷,“拿出去,我不穿。” 奚昭一下就听出那人的声音。 是月问星。 丫鬟顿了瞬。 她想装得松快些,可说话时难免战战兢兢:“小姐,都已洗过了,时下好些姑娘都爱穿的样式呢。” “说了不用!”一条瘦长的胳膊从被里伸出,拍开那衣裳,“拿走!拿走!你也走!走——!” 她说话有气无力,呼吸却越发短促。 丫鬟嘴里应着“知晓了知晓了”,忙往后退。 奚昭转回前院时,刚好跟她撞上。 那丫鬟在房里时还分外紧张,跟里头关了什么妖魔一样,这会儿就已放松许多。她只顾着快些走,走前还不忘嘱托她待会儿别忘了关窗子。 奚昭看了眼她抱着的衣裙。 确然好看,湖绿裙袍,绣线精细。 但月问星好像不喜欢这么穿? 每回见面,她穿得都极其简单,也不爱什么大红大绿的样式。 她没守多久,门就从里面推开了。 月问星一步一顿地走出。 奚昭抬眸看去。 和记忆里的月问星没什么区别。 身形瘦高,苍白的脸上尽见着病气。一双凤眸无力睁着,瞧谁都眼神恍惚。 模样精致漂亮,可又像是将碎的瓷器,惹人怜惜。 那飘忽的眼视线游移一阵,最后落在奚昭身上。 “我要出去走走,你跟着。”她声音嘶哑得厉害,“别靠太近。” 奚昭应了好,跟在她后头,慢吞吞地往前挪。 两人出了院子,走了一阵,忽听见几声爽快大笑。 月问星停下,远远瞧着那边,看不出神情如何。 奚昭也循声望去—— 白茫茫一片雪地中,几个年岁不大的小郎君正在踢蹴鞠,好不快活。 她看过去时,蹴鞠正落在其中一人脚边。那人应是许久没拿到球了,一时兴奋,没控制住脚下的劲儿,猛地一踢。 只见蹴鞠倏地飞过半空,落地,弹跳几下,最后滚至月问星身前。 那几人顿时住了笑。 他们相视几眼,最后一人站出来。 “问星!”那人高声唤道,“帮忙踢过来!” 他头发打得短,拿系绳高束着,发尖儿扫在颈后,很是神采奕奕。 奚昭认出那人。 竟是月郤。 月问星垂眸看向地上的蹴鞠。 许是被冷风吹着,她突然咳嗽起来,直咳得面色涨红。 好不容易止住咳了,她又不愿踢,索性手作剑指,想用法术操控那蹴鞠。 “嘭——!”蹴鞠刚飞至半空,就倏地炸开,碎了一地。 几人都被吓着。 最先回过神的是月郤身旁的一个小公子,他扯开嗓子就喊:“月问星!能不能别随便用妖法啊?明知道会失控,还乱用,哪天害死人了怎么办!” 月问星脸色一白,再不看他们,踢开炸得粉碎的皮革便往前走。 “诶!怎么走了,蹴鞠不赔就算了,你连道歉都舍不得说一声?真是晦气!” 他在旁嚷嚷着,月郤此时才反应过来,转过去冷看着他:“你瞎说什么!嘴巴放干净些,就这么大点儿本事,什么都怕?” “本来就是。”那小公子道,“我爹说了,你妹妹就是个不知道何时要炸开的炮仗,天机阁的人也都这么说。我爹还说,太阴城除了你们月家,谁还敢住?得早早儿地搬走才是。” “胡说八道!”月郤恼极,“你爹说你爹说,这么爱听你爹说,怎么不把嘴巴耳朵缝他身上?不愿玩儿就滚回去,别在我跟前晃悠!——秋木,把他赶出去!” 他们在那边吵了起来,月问星不愿听,步子迈得又急又快。 最后实在是走不动了,才停下捂着胸口咳嗽起来,大有将心肺也咳出来的气势。 好不容易止住咳了,奚昭忙递过水袋。 拔开塞子,里头的水还冒着热气儿。 月问星抚着心口:“半点儿不会做事。” 语气生冷,但还是接过水喝了。 她一口一口咽着水,奚昭问:“小姐,好似在下雪,不若先回去?” 月问星塞回水袋,瞥她:“还跟着,没听见他们说的话么?你不怕我把你给炸了?” 奚昭却笑:“那我走远些?” 月问星拧眉,气得脸色涨红。 “事不会做,话也不会说!” 虽这样说,紧绷着的身子却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下来。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小径尽头就来了个邋遢道士。 大冷的天,他却只披了件单褂子,走路晃荡,头发糟乱,看着疯癫颠的。 看见那道士的瞬间,奚昭就想起月郤之前说过,月府救了个道士养在家里。 而月问星跳湖前一晚,正是碰着了那道士。 道士边走边笑,嘴里还哼着什么歌谣。 走近了才听见几句—— “月儿照水不见影,逢得日升任尔行。大雪吹土埋钗裙……”他笑两声,远远儿地瞥了她俩一眼,“命从极阴求。” 那哼唱声断断续续,奚昭莫名听得心慌。 她忙看向月问星,却见她像是痴了般,呆呆地望着道士。 “小姐?”奚昭唤道。 月问星回神,斜过疲惫眼眸。 “回去罢。”她长叹一气,“落雪了。” - 两人回了院子,奚昭照常守在外面。 整整一下午,她都听见里面的人咳嗽不止,药一碗跟着一碗送,却都被月问星给摔了,噼里啪啦地响。 那些奴仆也都怕她,送完药就忙不迭往外跑,跟后面有鬼追似的。 但除了些奴仆,又没别的人来看她。 中途她似是还想找奚昭,不过两副药灌下去,人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到了傍晚,总算安静下来。 奚昭一直等到入夜。 有丫鬟来换她,她说可以接着守,那丫鬟就跟被她救了命似的,立马连声道谢,中途还给她送了些吃食。 夜色更深时,她忽听见房间里头传来响动。 她贴在门旁唤了声小姐。 窸窸窣窣的动静就没停过,但也无人应声。 半晌,门从里头打开。 出来的是月问星,奚昭却恍惚以为看见了月郤。 她披散着头发,脱了白日里的衣裙,换了身圆领袍,又擦去脂粉,显得眉眼锐利许多。 乍看之下,倒更像个小郎君。 月问星看见她,也有些讶然:“是你?怎么还守在外面。” 奚昭本要应声,却见她手里拎了把凿子。 她忽想起什么,眉心一跳。 “小姐,天还没亮,再睡会儿吧。” 说着,又尝试去拿过她手里的铁凿子。 月问星没理她,惆怅抬头。 “落雪了。”她喃喃道,忽又痴痴笑起来,“好兆头呢,明年应是好光景。” 她说完,奚昭刚好碰着那铁凿子。 指尖碰着铁凿的瞬间,又是一阵眩晕。 奚昭紧闭起眼。 这回才睁开,她就听见了凄婉哭声。 她还是在月问星的院子外面,冷风一阵阵地刮,房里烛火飘摇。 那哭声也是从房里传出来的,思忖片刻,她绕至院子后面,将窗子推开一条缝儿。 里头瘫坐着个面生的女人,正凄凄哭着。 她怀里抱了一人——那人的脸被黄色符纸紧紧覆住,身上也贴满了符纸,符文血红,在摇曳烛火下显得格外渗人。 而女人的身边站的则是月楚临。 “母亲,”他垂眸看着她,辨不出神情,“问星已走了,将符撤了吧,该送他往生。” “不行,不行!”女人伏身痛哭,“我儿不会死,他不会死。见远,谁都不能带走他,绝不能!” 月楚临:“问星生来就是大凶入命,母亲执意留他,只会养出穷凶恶极的鬼。” “我顾不得了,顾不得了啊!”女人将那贴满符纸的尸体抱得死紧,隐见疯态,“问星有什么错,他何事都不知的,出去!你也出去,要夺了我儿的命,出去!” 月楚临沉默不语。 良久,他折身出了房间。 月问星已经死了? 奚昭抿了下唇。 八成是因为她想拿走那凿子,所以自动跳过了她跳湖的事。 又见那些符都大差不差,她暗将符文记下,再才离开。 往外走了没几步,就见月楚临也绕来了后院。 且不止他一人,还有那疯癫颠的道士。 道士一改白日里的疯态,头发也束得齐整。步子迈得沉稳,竟露出些贵相。 奚昭躲在树后,悄声听着。 道士不似白天那般哼哼吟吟地唱了,含笑道:“见远,你——” “是你和问星说了什么?”月楚临打断他,语气中透出罕见的漠然,“为何要逼我?” 道士笑意稍敛。 “如今你不愿,也得愿。我一开始就和你说过,他早晚得死,你不听,就只能让我做这坏人。”他顿了顿,“但祸患没清,你还得按卦象上说的,找到那人。再把魂取出来,将他俩的魂线连在一起,如此便成了。” “我——”月楚临还想说什么,忽住了声。 随后望向奚昭站的地方。 视线相撞。 奚昭屏了呼吸。 下一瞬,地面突然开始剧烈颤动。 眼前的画面像是浸入水的宣纸,被揉搓得变形、破碎。 奚昭身形一晃,不等她站稳,地面就变成了结了冰的湖水。 冰层破裂,她坠入湖水中,浑身冻得骨头疼。 没挣扎两阵,她便倏然清醒。 眼前,太崖一手扶在她肩上,正躬身看她。 “醒了?”他收回手,“你在里头看见了何物,竟险被鬼气伤着。” 奚昭往椅背上一倚,低喘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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