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这一条,就足够把九成以上的老百姓拦在考场之外。 窗外的磨刀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静悄悄的,耳畔只余风声呼啸。 秀兰婶子怔怔瞅了秦放鹤半晌,跟看陌生人似的,老一会儿才又重新坐回炕上,叹道:“唉,你这孩子,叫我说什么好……嗨!” “当年你爹还在的时候,帮了乡亲们多少!旁的不说,光每年省下来那些地税就够了,再不提带娃娃们读书识字的事! 就说你大海哥,若不是你爹教他略认得几个字,拾掇出个人样儿来,哪里能谋下如今的好营生?大家伙儿都领他的情,单冲这个,便是养鹤哥儿你一辈子也是应当的。” 大海是她的长子,因识字又本分,在镇上粮店谋了个小小管事,如今也讨了浑家,养下儿女,三不五时还能接济父母兄弟。 念书确实费钱,可白云村再不济也还有十来二十户,每年每家略凑一凑,还供不起一个读书人么? 村里老少爷们儿还没死绝呢,弄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自己谋出路,传出去叫人戳脊梁骨! 秦放鹤静静听着。 或许是炕烧得太旺,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口一点点热起来,然后这份热量又化作暖流,静默而迅捷地涌动在四肢百骸。 待秀兰婶子说完,秦放鹤才垂下眼睫,轻声道:“我晓得。” 故去的秦放鹤之父是十里八乡唯一的秀才,素性谦和,与人为善,大家伙儿都极敬重。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如今秦父故去,这场持续多年的恩情便都回馈在秦放鹤身上。 若是真正的秦放鹤,自然没什么好说的。 然而他不是。 “我晓得。” 所以受之有愧。
第2章 猪肉白菜大包 秀兰婶子强行以绝对赔本的价格出售两只正当壮年的母鸡,附赠半口袋麸糠口粮。 内核是个成年人的秦放鹤很有些羞愧,心跳加速,脸红得发烫,但还是收下了。 被社会磋磨过的人才会明白,有的时候,所谓“要强”其实没想象的那么重要。 一时低头不要紧,只要还得起。 鸡很肥,壮且有力。 甚至在秦放鹤伸手时兜头扇了一翅膀,换来母鸡们近乎讥讽的豆豆眼。 满头鸡毛的秦放鹤:“……” 如今可真是手无缚鸡之力了。 除了买鸡之外,秦放鹤还想去镇上看看。 自打秦父病重,就由村长作保,将家里的田地租给其他村民种。大家伙儿感念秦父恩情,且怜惜秦放鹤幼小,每次都多给租子。可饶是这么着,也是杯水车薪。 一共就一两多银子,能不能撑到他下场都是个问题,更别说二两保费。 总得寻个进项。 白云村甚小,一概铺面皆无,只偶尔逢年过节有挑着担子的行脚商来踩一脚。倒是几十里开外的镇上,逢五逢十赶大集,周围若干村落的百姓都往那里去,据说很热闹。 最要紧的是,镇上有方圆百里内唯一一家书肆。 秦父一生止步于秀才,留下的藏书多是《三》《百》《千》之流启蒙类,再多不过四书五经的孔孟圣人言。 秦放鹤迫切地需要借助书肆展柜来了解时局,窥得这未知世界的一角。 “我家也攒了些鸡蛋、柴火,正好初十去赶集卖了,”秦山把胸膛拍得梆梆响,“就坐咱自家的牛车,四更五更天出门,当日就能回。” 白云村群山环绕,山路崎岖难行,但凡出发晚一些,就要在路上过夜了。 十月初十一大早,繁星满天,甚至狗都还没醒,睡眼惺忪的秦放鹤裹着旧棉袄出门,兜头就被冷冰冰的空气激得直打哆嗦,活像被扇了几个嘴巴子。 好冷! 牲口一动就要吃草,又多开销,况且单独一户人家的量太少,容易被压价。故而都是三五户一组轮流出车,将自家攒下的柴火、鸡蛋,甚至运气好抓到的野鸡兔子之流放到一处卖,回来再算钱。 车里堆了几家足足几十捆柴,几筐用麦秆小心铺垫的鸡蛋,一大罐今早刚挤出来的羊奶,满满当当。秦放鹤就缩在那里面,搂着大筐,看着四周浓重如墨的夜色漫开无边无际。 倒也暖和。 待秦放鹤坐稳,秦山才利落地跳上来,牛车微微一震。 “入冬了,城里好些人家爱摆宴,听说有的一天竟要用几十个鸡蛋,好阔气!平日不过一文钱一个,贱的时候两文钱三四个也是有的,如今却要三文钱两个,着实贵了……待到年前后直至正月底,两文钱一个还没处买呢!” 能多挣好多钱! 娘说过年要包肉蛋饺子咧! 少年的快乐很简单,说这话的时候他兴奋得满脸通红,一双眼睛都放着光。 秦放鹤含笑听着,目光从那些鸡蛋上划过:三文钱两个,就算都卖掉,辛辛苦苦攒十天半月,平均每家每户也不过二三十文钱而已…… 民生之艰,可见一斑。 夜色浓重,所幸月色不错,映在脚下的白霜上,折射出满眼碎钻也似的光芒。 不同于现代社会随处可见的柏油路和预制水泥路,古代只有官道才能跟“平坦”“宽敞”挂钩,剩下的都充分体现了何谓“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有了路”,硬生生踩出来压出来,舒适度可想而知。 “吱呀~吱呀~” 车辙碾过冻得梆硬的路面,偶尔打滑,颠簸严重,更甚坐过山车。 秦放鹤第一次坐这种车,没经验,脑袋不断跟车壁亲密接触,砰砰作响,头晕脑胀之余收获几个大包。 秦山开始全神贯注驾车,生怕弄碎了乡亲们的鸡蛋,两片嘴唇抿得死尽,连话都顾不上说了。 他毕竟也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夜色褪去,路边的景色渐渐显露真容。 草木凋零,唯有寒风掠过枯枝,卷起枯黄的凄草,入目一片萧瑟,倒也别有一番意境。 沿途皆是如此,渐渐地,秦放鹤适应了牛车摇摆的节奏,困意来袭,竟几度睡了过去,再睁眼时,日头正高,已能遥遥望见小镇斑驳而破旧的城墙。 刻有“青山镇”三个大字的匾额早已褪色,因城墙年久失修,“青”字上半截残缺不全,第一回 来的人很容易错认成“月山镇”。 顺利抵达,秦山也狠狠松了口气,扭头与秦放鹤说话时,脸上重新泛起快活的笑,“咱们先去卖了东西,再找我哥存放牛车,正好晌午了,同他一处吃饭。” 他哥哥秦海的名字还是早年跟随秦放鹤之父启蒙时取的,本人认识不少字,眼下在一家粮行做个小管事,管吃管住,每月还能有五百钱,阖村艳羡。 其实整个村子里的人都没见过海,甚至秦父本人也没见过,但他念过书,知道“海”是一种极辽阔极遥远的存在,心驰神往。 “海之大,非亲眼所见难以描摹,可载万斤之巨,可容天地之远……” 他从书本上窥探了广阔宇宙的一隅,却始终未能亲眼见证、亲手丈量,深以为憾。 五天一次的大集本就热闹,更兼临近年根,走南闯北的行人更多,这座平时不起眼的小城竟显出几分喧嚣来。 天冷,食肆前多架着大锅,各色汁水翻滚着,煨熟了一屉屉包子、炊饼,烫好了一碗碗面汤、肉片,令人垂涎。 临时拼凑的食材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化为美食,汹涌的水汽裹挟着香味四处流窜,横冲直撞蛮不讲理,化作一道道乳白色的汽龙,疯狂向上卷去,纠缠着消散在空气中。 汤底是猪骨架熬的,白花花香喷喷,骨髓都从敲断了的腔子里滑出来,细腻如膏。中间翻滚着喷香稀烂的下水、肥猪头,偶有豪爽的客人坐下,大声点菜:“来一挂烫面,一碗猪头下酒,要肥些才好!” 烫呼呼的面汤下肚,额头上都沁出汗来,淅哩呼噜酣畅淋漓。 末了舔舔嘴皮子,端起碗啜尽最后几滴浊酒,用力吐出一口带着荤腥的热气来,“过瘾!” 行人的脚步声,牲口的蹄铁声,小贩的叫卖声,都混在一处,合着冷热香气,齐齐灌入秦放鹤的三魂七窍。霎那间,仿佛有无形的筋络将他和这座城捆绑,一起鼓动,血脉相连。 秦放鹤终于有了实感:我确实在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活了下来。 很不可思议。 但,感觉不坏。 先去卖鸡蛋,三文钱两枚,一共九十三枚,因是熟客,鸡蛋也新鲜完整,掌柜的便多给了半个钱,合计一百四十文。 另有半车柴火和一罐羊奶也都卖在此间,柴火不值钱,老大一捆也才作价两文,倒是羊奶滋补稀罕,足足换得五文。 秦山不擅长算账,秦放鹤就在旁边帮衬,比那些伙计拨弄算盘珠子都快,引得掌柜侧目。 “好伶俐的小子,不如来我店里做活,管吃管住还有钱拿,日后说不得便是个体面管事。” 秦放鹤笑而不语,秦山却听不得这个,“我兄弟可是正经读书人!日后要做官的!” 众人闻言一怔,继而哄堂大笑起来。 “哈哈哈,好小子好志气,做官,哈哈哈做官!” “敢情还是位老爷哩,失敬失敬!” “了不得了不得……” 笑声中未必有恶意,可秦山仍有些羞恼,还要辩驳,秦放鹤从后面轻轻扯了他一下,平静道:“走吧。” 类似的质疑他曾经听过很多,比如没人相信穷山沟出来的小子能考上首都的重点大学,也没人相信没有根基门路的他能国考上岸,靠近权力核心…… 但这些都不重要。 尘埃落定前的争辩是世上最没有意义的事。 直至出了店门,秦山还觉得满肚子鼓胀,忍不住愤愤道:“什么混账话!少瞧不起人了!”又安慰秦放鹤,看上去简直比他本人更有信心,“鹤哥儿你打小就聪明,来日一定会中的。” 秦放鹤心头一暖,笑着点头,“会的。” 城内拥挤,拉着牛车甚是不便,两人先去存车。 秦海早就在粮店门口等着了,“二弟!” 又见弟弟旁边站着个小小少年,有些瘦小,越发显出一双大眼,白净乖巧,迟疑片刻才不确定道:“鹤哥儿?” 秦山搂着秦放鹤的肩膀大笑,“大哥,小半年不见,认不出来了吧?” 秦放鹤乖乖跟着喊大哥。 秦海抬手往两个弟弟脑袋上呼噜几把,又挨个提起来掂掂分量,“抽条了,俊了,也更瘦了,放下车,大哥带你们吃肉包子去!” 他不善言辞,比起嘴上问候,更擅长用小山一般多的肉包子表达关心。 “吃,不够了再要!” 两文钱一个的肉包子,足有成年男子拳头那么大,里面慷慨地塞满了猪肉白菜,鼓鼓囊囊。 菜肉都是大块,蒸熟后蔬菜汁液便同丰润的油脂融合在一处,晃晃悠悠在包子皮里打转。光滑的小麦面皮微微泛黄,蓬松而柔软,好些褶皱都被汁水浸透了,阳光下清晰地泛着油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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