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笼,还有些烫,趁热咬一大口便要“呼哧呼哧”溢出满满的喷香的热气来。 若贪心时,忍着烫叫那热气在嘴巴里多待一会儿,只一会儿,淳朴的咸香就沁出皮肉,遍布毛孔,游走五脏六腑,一起从七窍中沁出。 粗犷,豪放,乡间小吃追求的就是一个过瘾解馋。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秦山一口气吃了五个,撑得肚皮溜圆,就连秦放鹤,也塞下去三个。 粮店里管饭,秦海并不吃肉包子,叫伙计取了一大张草纸将剩下的包起来,预备给两个小的带回家去。 “街东头有耍把式卖艺,去看不?” 秦山有些心动,犹豫了下却说:“大哥,我们想去书肆看看。” 书肆?秦海了然地看了秦放鹤一眼,眉宇间不自觉柔和许多,话也多起来。 “四宝?若不急,回头我同掌柜的提一嘴,跟粮店里的一并采买,比外头自己买便宜许多。” 还有这种好事?! 秦放鹤心头一动,“不妨事么?” 秦海笑,“掌柜的人很好,左右就是顺手的事儿,咱们也不是不给钱。” 况且读书科举是极体面的事,想来掌柜的也乐意结个善缘。 听了这话,秦放鹤才松了口气,复又郑重道谢。 文房四宝,秦父都留下一些,暂时够用。 倒是字体,古今不同,且这幅身体的臂力腕力都不够,需要一点时间适应。 他上辈子跟着的某位领导为塑造形象,酷爱模仿上峰用传统文化起格调,每每作报告一定要引经据典,又喜欢“修习鉴赏”书法,偏偏自己狗屁不通,倒是逼着汉语言专业出身的秦放鹤又练了一手好毛笔字,给他们当枪手…… 如今看来,倒也不全然是坏事。 书肆很远,秦海晌午休息的时间不够,把两人送到门口,又帮他们拿着包子,强行塞给弟弟一把钱就走了。 与热闹喧嚣的食肆不同,书肆门庭冷落,偶尔有人经过也不自觉轻声细语,敬而远之,好像跟外界划开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书肆里没有客人,只一个三十来岁的伙计拢着棉袄歪在门口的大圈椅里,面朝外耷拉着眼睛,不知是梦是醒。 秦山忽觉如芒刺在背,浑身不自在,怀疑那伙计眼皮下面是不是在审视自己……这就不是他该来的地儿! “鹤哥儿,要不……”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见秦放鹤打开带来的水囊,仔仔细细交替着洗了手。做完这一切,甚至还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旧手巾,将双手水珠擦拭干净。 他的动作慢而细致,像在进行什么神圣的仪式,又仿佛是特意做给谁看似的。 秦山满头雾水:“?” 干啥呢? 一抬头,却见方才假寐的伙计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神色有些复杂。 “识字嘛?”伙计的视线从秦放鹤微微冻红的手上划过。 老实讲,其实他不太想搭理的,瞧瞧这穿戴,那就不像能买得起书的主儿!谁知道进来会不会毛手毛脚弄脏弄坏了? 可没想到这孩子忒机灵,当着自己的面儿现洗手! 天儿多冷哇,早起水缸都结冰!就这么会儿工夫,手皮子都冻红了,他要是再刁难,也忒不算人。 秦放鹤交替捂着双手,点头,“家父是秀才,他亲自为我启蒙。” 秦山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但这并不妨碍他与有荣焉地挺起胸膛。 那可是秀才! 那门神似的伙计哦了声,适当收起一点敷衍,挪着身子往旁边靠了靠,露出来一条通道,“进去吧,当心别弄破了。” 有点尊重,但不多。 秦放鹤道谢,扭头看秦山,“七哥你来么?” 秦山都没想到自己还能有进书肆的一天,整个人都有点儿懵。 他下意识往书肆深处瞄了眼,视线越过伙计肩头,穿透冬日午后空中浮动的尘埃,消失在幽深的书架后,像溅不起水花的深潭。 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真大啊! 人生地不熟的,伙计瞧着也不像个好人,鹤哥儿生得那样好看,万一被拐子拐走了咋办? 不行,我得跟进去保护他! 于是秦山立刻有样学样,也跟着搓了手,将水渍往旧棉袄上胡乱抹了抹,眼巴巴瞅着那伙计。 伙计给逗乐了,大发慈悲点点头,“去吧。” 罢了,闲着也是闲着。 “哎!”秦山快乐地往里冲,浑身上下都散发出难以形容的雀跃。 这可是书肆哇,来来往往那么多大人都不敢往里进,可我敢! 他本能地挺胸抬头,觉得自己已经有些与众不同了。 一切喧嚣和热闹都仿佛在踏入书肆的瞬间远去,秦放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几乎能感受到墨味儿随着血流游走全身,最终汇聚在胸口,跟剧烈的心跳一起炸成烟花。 他贪婪地注视着那些高耸的书架,那些冷硬的书脊,兴奋到颤栗。 这是我的主场。 这里,有我的前程。
第3章 逛书肆 读书很费钱,这是秦放鹤来之前就知道的,但亲眼所见还是带给他不小的冲击。 最便宜的《三》《百》《千》就要一百五十文一本,四书五经中流传最广,刊刻版本最多的《论语》三百文,《大学》《中庸》五百文,也就是足足半两银子。 “娘咧!”看清标价后,秦山跟着倒吸凉气。 加起来多少钱?他空空如也的小脑瓜已经不够使了。 作为社交书写层面鄙视链底层的玉版纸,六十文一刀,而一刀只有七十张(注),更别提其他更讲究些的印花、烫金和香薰纸。 再便宜的,写出来就不能看了。 秦放鹤再次认识到自己继承了一笔多么丰厚的遗产,也深刻了解了自己的贫穷。 一旁的秦山飞快地瞟了门口的伙计一眼,鬼鬼祟祟低下头去,将方才自家大哥塞过来的铜板数了又数,分出来一半。才要收手,略一犹豫,又龇牙咧嘴分出一半的一半,然后碰碰秦放鹤的胳膊,偷偷摸摸将那四分之三递过去。 秦放鹤一怔,看清他的动作后,油然生出一种啼笑皆非的感动。 “不用的。” 见他没动作,秦山着急,又往前递了递,很不好意思地催促道:“哝……以后我挣钱……” 秦放鹤失笑,见他满脸写着不信,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我今天花不了几个,带够了,真的,不哄你。” 秦山盯着他看了半天,总算有点相信了,这才别别扭扭收回手,“那我先给你收着。” 书肆内的商品大致分两类,一类是消遣的轶闻怪志话本类,另一类就是科举相关的“正经书”和文房四宝,其中书籍又细分为四书五经等科举用书,以及各路高中的前辈们做出来的出色文章、考卷,俗称“选本”。 选本也分两种,一种是各地官府、官学选出来的优秀作品,官方公费印刷,质量相对稳定且较高;另一种则是民间学子自费出版,鱼龙混杂,不乏动机不纯鱼目混珠者,需得读者自己甄选。 青山镇地方小,文风也不甚浓厚,但书肆内的选本倒颇齐全,连今年年初刚过的县试选本都有。秦放鹤喜出望外,用心挑了几本官方的,去门口处借光,细细品读起来。 公费印刷的文章质量不敢说绝对一流,但最能体现官方喜好和文风动向,乃是类似《中公公务员考试通用教材》《粉笔公考》的存在,也是当下秦放鹤急需掌握的。 格式,字体……秦放鹤在心中默记,这“官文”倒有些像正楷,回去后得好好练一练。 都说字如其人,字就是读书人的脸,一笔好字足以改变很多事。 正看着,忽觉眼前一亮,抬头一瞧,方才的伙计竟把大圈椅挪到屋里,让出了光线最好的位置。 那伙计也不看秦放鹤,另去屋里避风的位置窝下,复又半眯了眼睛,抱着大茶壶饮起茶来。 好像他进来,真就是为了换地方喝茶的。 秦放鹤抓着书页的手指蜷缩了下,低低说了声谢,果然挪过去,重新埋头苦读。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几乎能感觉到刚才吃下去的肉包子正以惊人的速度消耗,五脏六腑都被带动发出不堪重负的哀嚎。 一目十行看完一本文选,秦放鹤合上书页,闭上眼睛,在脑海中将庞杂琐碎的信息筛选、归类,又与自己上辈子了解到的科举制度和原身记忆做比对,发现大部分重合,这才松了口气。 简单来说,科举大致分为县府院试、乡试和会试,考中后分别对应秀才、举人和进士的身份,考试难度自然随之增大,但单纯就县试而言,难度并不高,用秦放鹤自己的话说就是考三力: 记忆力,理解力和财力。 前期秀才前后共计五次考试,考题皆为四书五经的选词填空、阅读理解和做限定格式的诗词,与其说是为朝廷搜罗人才,倒不如视为正式科举之前的大筛查:记性不好的不要,理解能力低下的不要,实在穷掉裤衩子的也不要。 说白了,只要能有钱接触到这些必考书籍,并且理解了大致意思后死记硬背下来,一个秀才的功名就算十拿九稳了。 秦山:“……” 乍一听好难,再仔细一听,果然他娘的不简单! 光启蒙用书就要将近一两银子了,再加上什么四书五经和笔墨纸砚,二两保费,哪怕应试者一次就中,起码也要十两银子! 十两! 足足十两银子! 光买了书籍和笔墨纸砚不行,还得找人启蒙,请先生吧?每年束脩和给先生的三节六礼…… 秦山顿觉头昏脑胀,用力吞了口唾沫,已经不敢继续算下去了。 晕头转向间,他傻乎乎向书肆的伙计问道:“天爷啊,恁这书肆一年得挣多少钱啊?” 伙计:“……” 秦放鹤:“……” 你清醒一点! 县试阶段的基础用书家里都有,暂时不用添置,这就省了好大一笔开销。 其中大部分篇目他大学期间都背过,即便没学过的,根据基础知识积累也能理解内容,就不用请先生解读了,又省一笔。 至于消耗用品笔墨纸,有秦海帮忙批量低价购入,嗯,很好! 节流已经做到极限,那么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开源。 思及此处,秦放鹤轻轻舒了口气,试探着问那伙计,“请问贵店眼下要人抄书么?” 大禄朝虽已出现活字印刷,但尚未普及,小地方仍以雕版印刷为主,成本较为高昂。有时遇到印刷量不大,或是比较冷僻又需要再版的书籍,人工抄写更为低廉,由此衍生出抄书的行当。 抄书所需的笔墨纸砚皆有书肆提供,且为了容错,一般都会多给几张纸以备不时之需,书生们非但可以免费看书,只要足够小心谨慎,每次还能白得几张纸,又练了书法,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好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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