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 秦放鹤竖起三根手指,“第一么,尔等北拒强辽,很是艰难,这些年的辛苦,陛下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才怪! 眼下大禄强盛,辽国不敢轻举妄动,于是高丽就成了家常出气包之一。 听了这话,高丽使团众人的眼圈都要红了,活像在外面受尽委屈的孩子找到亲爹。 有精神脆弱的,竟当场低头拭泪,呜咽起来。 政治家的眼泪,跟鳄鱼的眼泪有什么分别? 便如同嫖客的海誓山盟,信不得。 故而秦放鹤只是看了眼,随口安慰两句,又按下第二根手指,“二么,就是高丽仰慕我朝文化……这个么,倒也不难。” 至于三,自然就是经济。 高丽的整体自然条件真的很差,别说比大禄,连倭国都比不了,后者只是小,自然灾害多些,但毕竟拥有漫长的海岸线和丰富健全的种植环境,火山喷发的同时也带来肥沃的土壤,好歹饿不死。 高丽……还真就可能饿死了。 所以欧洲等国想跟大禄朝互通有无,是真的有卖,但高丽…… 王芝等人这次来,主要就是打秋风。 爸爸,白给点儿啊! 见王芝等人又要说话,秦放鹤抢先一步道:“然不患寡而患不均,我大禄素来公平,若轻易许诺你们,来日倭国不满,暹罗等国也有意见,倒不好做。” 王芝略一迟疑,“那……” “陛下圣明,仁爱天下,”秦放鹤朝皇城所在方向拱了拱手,以表敬意,“想着若像以往送书过去,总是治标不治本,贵国学子们看了书,若有不通达之处,也不好办……倒不如直接派几位饱学大儒过去,建造汉学院,广为启蒙。” 这,这也太大动作了吧?! 王芝脸上的笑就有些僵硬了,“如此深情厚意,着实令人感动,只是……” 建造什么汉学院啊,还“广为启蒙”,是要替那些贱民开智的意思么?他们配么?! 若贱民都能读书了,贵族们何以治国? “哎,当然了,”秦放鹤好像没听出他的未尽之意,笑得一派热忱,“这建造书院的图纸、人手么,都由本国承担,何处可建,何处不可建,也有本国工匠亲自代为考察测绘,无需担忧。尔等只需要提供饭食、木材即可。” 莫说王芝等人,就连徐本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计划,整个人都呆了。 这,这不就是让高丽替大禄养人吗? 而且听这个意思,动静还不小,还想派专业的工匠团队过去。 过去干嘛? 治国如治家,其实两国磋商谈判,细节处跟左邻右舍讨价还价没什么本质区别。 无非就是你想要,但我不想给,越深入越不体面。 王焕毕竟年轻,城府不深,一开始还没回过味儿来,眼见同行众长者俱都凝重起来,也隐约意识到不妥。 可具体哪里不妥,他没想明白。 高丽想要支持,大禄给人给物,还打算派教师前来,这不是很好么? 然后就听旁边的同伴试探着开口,“贵国一番好意,高丽感激涕零,只是这书院耗费巨大,就不必了吧?” 王芝等人也跟着附和,“是啊是啊……” “贱民愚昧,不堪教化……” 什么无需担忧,听了之后更担忧了! “高丽多山林,多河流,造得起船,劈得起枪,怎么,如今竟连盖一座屋子的木头都没有了么?” 毫无征兆的,一直笑盈盈的秦放鹤突然翻脸,一把将酒杯顿在桌上,酒浆四溅,“历年贵国但有所求,我朝无有不应,年年要年年给,可这么多年过去,送过去的银钱都做了什么?竟毫无进展!如今我朝天子陛下体恤民生疾苦,欲要根治,尔等竟推三阻四!还是说贵国并非发自真心,所以纵然我朝出人出力,冒天大风险远跨重洋,贵国也将这份真心弃之如敝履啊?” 他翻脸如翻书,在场众人毫无准备,都被吓了一跳,瞬间鸦雀无声。 隔壁的奏乐声还在继续,琵琶声声如珠落,咿咿呀呀的唱腔轻飘飘荡进来,如丝绕,缠得众人心口发紧。 “大人误会了!”王芝毕竟是出使过的,一应伏低做小十分娴熟,眼见秦放鹤发怒,二话不说先认错,“贵国有意扶持,我等感激涕零,不胜欢喜,哪里会推辞呢?” 由他带头,众人不管心里怎么想的,也都跟着附和。 秦放鹤不接茬,只是冷笑,“哦,是么?” “自然自然……”王芝面上陪笑,心中腹诽不已。 这小子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呢? 秦放鹤一点儿不怕他们翻脸。 弱国无外交,说的就是这个,你有求于人,上门乞讨来的,腰杆子自然挺不直。 大不了翻脸,那么日后两国交恶,纵然打起来,也情有可原吧? 徐本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瞅准空子出声转圜,“哎,以和为贵,以和为贵嘛。都是为了大家好,哪里就值当的动肝火了呢?” 他笑着看向王芝,“想必您也听过,爱之深,责之切,秦大人正是与贵国亲近,眼见这么些年生生落后于人,难免着急,这一着急……” 王芝借坡下驴,“明白明白,我等明白。” 徐本满意地点点头,又亲自斟酒,递给秦放鹤,“秦大人?看下官的面子,莫要生气,满饮此杯,化干戈为玉帛,这一节就这么过了吧,莫要伤了和气。” 秦放鹤看了他一眼,勉为其难道:“既然徐大人都这么说了……” 众人吃了一杯,秦放鹤才痛心疾首道:“便如徐大人所言,我等在此吃喝,难不成倭国那边就闲着么?来年我朝事多,一概支出俱都有限,若给倭国抢了头筹,我倒没什么,左右与我不相干,只可惜贵国,只怕又要落于人后啦!这一步赶不上,十步撵不上!长此以往,该如何是好……” 稍后众人散了,高丽使团目送秦放鹤和徐本乘车而去,马上又凑头商议起来。 众人都是焦头烂额,下意识找王芝拿主意,“王爷,这该如何是好?” 有人气不过,“这大禄摆明了是要趁火打劫,什么建造书院,到时候来多少人,来什么人,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什么年年要,年年给,过去几年,你们也没给多少哇! 众人纷纷点头,却见王芝长叹一声。
第124章 【捉虫】会面(三) “你我还有得选么?” 王芝这一声长叹,直像掐住了众人的喉舌。 一群异国来客杵在繁华的街头,看着滚滚而来的车水马龙,不禁迷茫起来。 来之前,他们想得很好,不过是摆摆低姿态,拍点动听的马屁,然后便可满载而归,回国后荣誉加身。 可万万没想到,如今大禄朝不吃这一套了! 却说秦放鹤和徐本离开酒楼之后,马车在下一个路口停住。 徐本正疑惑,就见秦猛从外面打起车帘,“大人,轿子准备好了。” 秦放鹤嗯了声,起身下车换轿。 “秦修撰,这,这是何意呀?”徐本这会儿才发现跟在秦放鹤身边的心腹少了一人,心中突然涌起不妙的预感。 秦山挑起轿帘,秦放鹤端坐在里面,上半身完全被阴影笼罩了。 “入宫,面圣,复命。” 徐本脑袋里嗡的一声,整根脊梁骨都像被抽掉了般瘫坐在车厢内。 那,那岂不是说,自己私下与高丽使团勾连的事要曝光了。 这,这可如何是好?! 他有心想要替自己分辨几句,却是汗出如浆,口不能言,没一会儿里衣就湿透了。 完了完了,吾命休矣! 轿帘落下,与马车擦肩而过的瞬间传来秦放鹤带着淡淡笑意的话,“徐大人今日助我良多,也算功过相抵,回家歇息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徐本才渐渐回过神来,在脑子里把最后这句话过了一遍。 嗯? 那是不是说,陛下早就知道了? 自己误打误撞,干得还不错?! 稍后秦放鹤入宫,将宴会始末原原本本说了,天元帝点点头,又皱眉,“那个徐本……” 在其位不谋其政,小心思倒挺多。 秦放鹤保持中立,“不乏私心,但巧舌如簧,也颇擅长拿捏人心,可用。” 此人不足以单挑大梁,因为很难抵挡利益诱惑,但如果有个主帅坐镇,让他敲边鼓,将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天元帝拨弄几下手串,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你觉得高丽使团会如何应对?” 墙角铜香炉里的梅花香饼烧尽了,有小内侍轻手轻脚过来换上,全程没发出一点声音。 清雅的香气渐渐散开,秦放鹤笑道:“国与国之交,便也如同人与人之交,若无所求,心中坦荡,自然不受拘束。” 换言之,有所求,自然要受制于人。 “高丽使团不同于倭国,北方辽贼虎视眈眈,不可能不答应,只看谁来背这口黑锅罢了。”秦放鹤云淡风轻道,“而一旦高丽主动向我朝靠拢,倭国也必然不甘人后……” 拿下高丽,就等于间接拿下倭国,此乃一箭双雕之必然。 当然,倭国也有可能暂时嘴硬,但这么一来,得到援助的高丽必然迎来飞速发展时期,势必成为倭国新威胁。 倭国坚挺不了太久。 大不了等到高丽臣服之后,由大禄为其上演一回“黑船来袭”事件。 “……小小倭国,不足为惧。”酒宴上,金汝为对几人笑道。 上首的卢实听了,深以为然,斜倚在软榻上,半眯着眼睛,随外头歌妓的声音打拍子。 众人酒兴正酣,忽有一人匆匆入内,与金汝为低声耳语几句。 “哦?”金汝为眉头一挑,示意他退下,对卢实等人道,“刚才有人看见那姓秦的小子与高丽使团从酒楼前后脚出来,这会儿入宫去了。” 卢实眉头微簇,倒是有些诧异,“陛下竟如此信任那厮?” 才几岁,毛都没长齐吧,竟委以重任。 桌上另一人便道:“小阁老久不在京城,有所不知,那小子年纪不大,手腕却颇老道,屡次被陛下单独留下夜谈,势头较当年的汪扶风有过之而无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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