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实听罢,手指在膝盖上点了点,看向金汝为,“你不是才同他接触过,怎么看?” 才离开京城几年?竟冒出来这许多妖魔鬼怪! 金汝为正色道:“滑不丢手,其思维之敏捷、应对之迅速,丝毫不逊色于你我。” 想抓个把柄都不容易。 顿了顿又道:“且那小子十分擅长笼络人脉,上到达官显贵,下到三教九流,竟没有说不上话的。太学之中就不说了,便是翰林院中那个杠子头隋青竹,如今竟也有说有笑的……哦,对了,还有孔家那个探花,跟他一唱一和,十分棘手。” 还有一个赵沛,他都没好意思说。 反正已经调到大理寺去了,暂时与他们不相干。 卢实不爱听这些,微微有些不悦,“人人都喜欢他,他竟是个神仙不成!” 一个汪扶风就够叫人讨厌了,如今又冒出来个什么秦放鹤。 那起子人专跟自己作对。 话音刚落,就有人笑道:“那倒也不尽然……” 便是银子,也有人讨厌,更何况人乎? 同一时间,高丽使馆。 使团成员各自闭门歇息,有人悄悄来到王焕的房间,“殿下,您对今天的事,有何感想?” 王焕叹道:“这让我不禁想起大禄民间一句俗语,请神容易送神难。” 那位六元公看上去斯文俊秀,不曾想内核如此尖锐。说是帮着开化,但他也非无知孩童,许多人一旦来了,可就不那么容易送走了。 他的心腹听了,既欣慰又无奈。 真要论起来,人家趁机提条件也很正常,但关键就在于高丽的地理位置太过特殊。 要说大禄朝一点儿歪心思没有,打死他们都不信。 他们这趟来,本为求援,北拒强辽,可千万别躲开豺狼,迎入虎豹。 他忧心忡忡,“殿下,引狼入室,非同儿戏,此事处理不好,只怕便是千古罪人。” 总要有人背负骂名。 王焕苦笑,“我岂能不知?只是便如辅政王所言,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王芝身为皇叔,头衔无数,为人狡诈且心狠手辣,王焕其实很难将他视为亲人。 那心腹略一沉吟,似乎下了某种决定,凑近了与他低声耳语,“不如祸水东引……” 王焕第一反应是嫁祸倭国,可谈何容易?但看到对方眼中稍纵即逝的戾气后,瞬间反应过来,“辅……” 他惊得站了起来,然后马上跑到门窗外查看,也跟着低声叱道:“你简直!” 那心腹噗通跪下,以头抢地,额上直磕出血来,“辅政王奸猾,此番出使,名义上虽是您为主,他为副,可您瞧来了之后,凡事照样以他为尊。并非臣危言耸听,只怕万一出事,都会成为您的祸端,纵然归国,也与王位无缘了。” 他是王焕一脉,若王焕出事,他和家人也将死无葬身之地。 王焕听了,一言不发,良久,摆摆手,“起来吧。” 对方这番话,倒是触动他一腔心事。 他虽是王子,却非唯一的王子,更非最受宠信的王子,此番冒险前来,本就有些孤注一掷的意思,没想到是这个结果。 正如他所言,事成之后,王芝必然会全力护送自己安全回国,可回国之后呢…… 王芝是辅政大臣,辅佐哪一个做高丽王,有区别吗? 但想把责任推到王芝身上,谈何容易? 王焕沉默良久,终于看向那心腹,“依你之见,我当如何?” 对方上前一步,“留在大禄。” 留下?! 那与作人质有何分别? 王焕才要回绝,却见对方似早已猜到自己的反应一般详说起来,“殿下,观天下局势,大禄强盛,容微臣说句大不敬的话,莫说辅政王,便是我国王陛下亲至,也不过徒叹奈何……” 都是仰人鼻息罢了。 见王焕欲言又止,心腹便知他意动,趁热打铁道:“大禄爱面子,两军交战尚且不斩来使,更何况殿下?那国子监太学之中,也多有他国使者求学,殿下以此为旗号,谁也说不出什么来,谁又敢拿您当人质? 且纵然大禄有心谋取高丽,也必要寻个正经由头,这叫出师有名……但打仗总归要死人的,大禄周围也多有邻国虎视眈眈,想来他们也不会轻举妄动,相较之下,只怕另立新王更……” 王焕怫然色变,才要高声又硬生生压住,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道:“你要我做傀儡?!” “殿下!”那心腹再次跪地,苦口婆心道,“傀儡王亦是王,高丽偏远,地处狭小,大禄朝未必看得上,皆是我们认大禄为宗主国,受其庇佑,仍可保有家园,难道不好么?看似变了,其实什么都没变呀!这难道不正是我朝一直谋求的么?” 既然回去一定是个死,不如向死而生,主动留下为质,努力换取大禄朝廷信任。 如此一来,高丽王势必也会看顾大禄的颜面,不敢轻易对付王焕的母妃;二来若果然能有所回报,焉知来日不会直接被宗主国点为下一任高丽王? 退一万步说,就算不当国王,当个藩王,也是一方土皇帝呀! 王焕脸上青红交加,一脚将他踢翻在地,居高临下冷笑道:“届时你便是第二个辅政王,是也不是?” 那人被戳破心思,一时慌乱,但很快又冷静下来,膝行上前,抱住王焕大腿低声哭诉道:“殿下,纵然微臣有私心,可,可也是为殿下打算呀!若不如此,难道殿下还有其他的路可走么?” 一旦返回高丽,就只能成为王芝的替死鬼呀! 替死鬼…… 王焕心头一凛,一夜未眠,脑海中全是今日“始作俑者”的影子。 次日“始作俑者”入宫,在城门口核对腰牌点卯时,就听后面有熟悉的声音笑道:“秦修撰,你可瞒得我好苦啊!” 扭头一看,来的正是几日不见的金汝为。 秦放鹤笑着见礼,满脸无辜,佯作不知,“金侍郎这话从何说起呀?” 此处人多,不是说话的地方,金汝为先点了卯,然后抬手示意他一起往里走,边走边笑着捏了捏他的肩,意有所指道:“当日你若早说另有安排,我何必多费唇舌呢? ” 他微微凑过去,先指了指自己,又指指秦放鹤,十分亲昵道:“你我都是一样的人。” 复又大笑道:“这边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哇!” 这几乎就是主动坦白了他私下和倭国有往来,而且还是天元帝安排的,瞬间把秦放鹤拉到了同一阵线,同一高度,可谓诚意十足。 该装傻的时候装,不该装的时候不要装。如果指望时时刻刻都能糊弄得了对手,那你就是真傻了。 故而秦放鹤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二人相视大笑,一副一笑泯恩仇的模样。 笑完了,秦放鹤朝他作揖,“还望侍郎大人见谅,一来下官年轻,从未担过如此重任,难免疑神疑鬼;二来陛下如此安排巧妙,神鬼莫测,之前下官确实不识得大人身份,可巧翰林院那边一时有事错开了,大人事后也未曾再找下官,如此阴差阳错……” 该低头的地方低头,不该认错的地方不认,如此真真假假方是正道。 金汝为果然不在意。 至少表面看起来不在意。 “哎,子归这话就见外了,”金汝为笑道,“都是为朝廷效力,为陛下分忧,你我个人得失与否,何足挂哉!” 说罢,又感慨道:“昨儿我们聚会时还说起你呢,小小年纪便挑大梁,来日前程不可限量,只怕到时候我还要仰仗……” “大人谬赞了!”秦放鹤赶紧打断他要命的恭维,“不过一时侥幸,侥幸而已。” 日后如何暂且不提,眼下他要是真敢让一位三品大员说完这话,赶明儿“秦放鹤恃宠而骄”的流言就要甚嚣尘上了。 二人所属衙门分立左右,且今日是小朝会,金汝为要出席,秦放鹤却不用,所以走了一段之后就分开了。 金汝为往六部所在的方向走了几步,忽然停住,转身看着秦放鹤远去的背影,冷笑出声,“好个狐狸崽子……”
第125章 过年(一) 腊月二十三,继欧洲使团后,天元帝终于先后接见了高丽和倭国来使,暹罗等数个南方小岛国也一并掺在里头办了。 都不过芝麻绿豆大点儿的地方,左右争的就是几艘船、几斤鱼,还有求着大禄主持公道的,天元帝实在瞧不上。 还不如自家一个省大,屁事儿却这样多,真是庙小妖风大! 真不如秦子归说的那般,都归了自家,令行禁止一发处置了,省得费二遍事…… 谈话内容主要围绕增援展开,因双方对经济和军事方面的需求相去甚远,而天元帝态度强硬,故而经过漫长的扯皮后未达成一致,但以大禄为主的基本大方向已无法更改。 腊月二十四下午,天元帝正式封印封笔,停止接见一切外来宾客,各部衙门也在同时停止办差。 次日腊月二十五开始,朝廷正式放假,直到来年正月十八。 期间除紧急军务,一概不批。 秦放鹤终于迎来了久违的宁静。 时值大雪,碎琼满地,天地间浑然一色,放眼望去,唯见冰雪琉璃世界。 就连那枯瘦的枝条上,也垒起高高一棱积雪,黑白分明。 走在路上,时常能听见枝条被大雪压断的咔嚓声。 外面天寒地冻,屋里却暖意融融。 桌上的洁白水仙开得正旺,空气中浮动着淡淡馨香,令人身心舒畅。 屋子里起了地笼,难免干燥,火炉上便一直坐着水壶。 水壶中烧着的也并非寻常白水,而是大夫亲自给配的稀汤药,时常嗅一嗅,生津止渴,可以预防上火。 “这几日时常留宿翰林院,觉得自家铺盖都有些陌生了。”秦放鹤躺在炕上,摸着手下柔软厚实的被褥,听着外面呼啸的寒风将窗纸吹得噗噗作响,感慨良多。 终于放假啦,就这么一躺,感觉人都要化了。 那翰林院后面的临时休息室就是大通铺,睡着了鼾声震天,哪儿论得着什么舒适度?有个地方胡乱眯一宿也就是了。 正垂头剥柚子的阿芙笑道:“你是朝廷的官儿,自然要在外办差,这也是在所难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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