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与太子等亲眷频频安慰,奈何收效甚微。 但太后离去一世的影响不仅限于此:天元帝好像终于意识到了死亡的可怕。 他开始感到焦虑,甚至是恐惧。 上天绝不会因为你是一国之母,还是一国之君而停下收割的脚步。 他第一次如此清楚地意识到:几年之后,朕也会死去。 若为常人,或许可与友人倾诉于二,可作为一国之君,压抑情绪早已成了本能。 但偏偏这世上的许多事,越是压抑,就越会刺痛。 太医私下也与皇后说:“亲人故去之痛,非比寻常,非三言两语可抹平,能疗愈者,唯时光尔。只是忧伤肺,思伤脾,恐伤肾,陛下正是该保养的年纪,如此情绪内敛,一切不好的都窝在体内,长此以往,便如小舟载物,终会不堪重负,恐于龙体有碍,要是能寻个机会发出来就好了……” 说得简单,可想让一个紧绷了大半辈子的帝王情绪外露,谈何容易! 即便能做到,又有谁敢承受可能伴随的天子一怒呢? 天元帝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可内阁和翰林院众人却都敏锐地意识到了他的敏感,御前行事越发谨慎,说话之前也必要斟酌再三,尽量不提反对意见。 但同样的,天元帝也觉察到了他们的变化,不禁恼火,“朕问什么你们都行行行好好好,自上而下竟长了一张嘴吗?如此曲意逢迎,阿谀奉承,朕要你们有何用?朝廷养你们又有何用!” 眼见内阁一群兢兢业业的老大人被骂得狗血淋头,太子忍不住帮着说话,“父皇明鉴,诸位大人绝无此意。” 太子一开口,众人心中便暗道不好。 连日来陛下心中郁闷,难免向着亲近的人撒气,太子处境本就微妙,这个时候撞上来,不是引火烧身吗?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天元帝的目光便嗖的甩过来,冷冽如刀,“太子果真好涵养、好胸襟、好气魄,朕唱了白脸,你出来唱红脸,朕还没死呢,就急着收买人心了吗?” 这几年因太子努力上进,父子之间的关系大为缓和,私下里也经常说笑,如今这一番刀子一样的话迎面砸来,直接将太子砸了个头晕目眩。 他面上泛白,冷汗涔涔,慌忙跪了下去,“儿臣不敢,父皇息怒,父皇息怒啊!” 是了,是他被这几年的好光景冲昏头脑,忘记了天家无父子,所谓父子,前头先横亘着君臣之别啊…… 太子一跪,内阁和翰林院众人也都风声鹤唳起来,如大风拂过的麦穗般纷纷拜倒。 “陛下息怒!” 其实刚才那话一出口,天元帝自己也有点后悔。 太子为人如何,他再清楚不过,可……自打太后崩逝,他的脾气确实有些失控了。 但是众人这么一跪,却又显得他多么可怕一般!不禁有些羞恼。 怎么,朕就那么吓人吗?朕是暴君吗? 天元帝越想越窝火,很不耐烦地甩甩袖子,“散了散了!” “是……” 太子带头起身向外退去,到了门口却又停住,低头沉吟良久,似乎遇到了难题。 以董春为首的内阁众人经过他身边时,也发现了他的反常。 借着整理袍服的动作,董春朝太子轻轻摆了摆手,意思是不要说话。 陛下重情,当年卢芳枝犯下重罪都能因为师生之情放卢党一马,如今更是生母崩逝,其心中的压抑和悲痛难以想象。上位者好颜面,讲究喜怒不形于色,可是这些痛苦的情绪在心中不断积压,便如火山涌动,迟早要喷发,而喷发的对象往往是亲近之人。 最好的方法,就是让天元帝自我消化。 虽然听上去可能有些残忍,但这无疑是风险最低的办法。 太子明白董春的意思,但……这是他的父亲呀! 孤乃一国太子,便要有太子担当,此时不出,更待何时? 所以太子用力吸了口气,闭了闭眼,还是大步折了回去,噗通一下跪倒在天元帝跟前,声泪俱下,“父皇!皇祖母崩逝,儿臣也痛彻心扉,儿臣深知无法与父皇感同身受,可您与皇祖母,便如儿臣与您,如今儿臣眼见您日夜思念、渐渐消瘦,实在是,实在是心如刀绞,恨不得以身代啊父皇!” 董春等人俱都大惊,柳文韬更是骇然色变。 这,这要命啊! 这不是逼着神走下神坛,化为凡人之躯吗?让陛下卸下防备,谈何容易! 一个闹不好,玩得过了火……十个太子也不顶用。 胡靖低声问:“阁老,这……” 董春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示意众人先走。 翰林院那群毛头小子早都吓傻了,一个个面如金纸,眼巴巴看着董春等示下。 董春见了,顿时觉得还是自家徒孙好。 子归那小子曾单独承受过无数次风雨,年纪可比这群人小多了,却从未这般失态。 “你们先回去吧,今日之事,一个字都不许往外说。没事。” 不曾想,董春刚说完,就听里面天元帝勃然大怒,似乎还伴随着瓷器碎裂的声音,“你放肆!” 翰林院众人:“……” 这,这真的没事吗? 这些真的是我们能听的吗? 太子被溅起的茶水和碎瓷渣迸到脸,却眼皮不眨一下,反而膝行上前,泪流满面,“儿臣放肆,父皇只管责骂,只求父皇千万不要什么都闷在心里,伤了龙体!儿臣实在心疼,满朝文武和天下臣民也心疼……整个天下都还仰仗着父皇啊!” 说到后面,他不禁失声痛哭。 “你是在可怜朕?简直大胆!” 从没有人这样直白地说出口,天元帝只觉得好像一直以来挡在身上的铠甲都被人撕扯了,颇有些恼羞成怒,当下高高扬起巴掌。 可眼见太子声泪俱下,竟像是连性命都豁出去了,天元帝又不忍心责骂,转而将桌子拍得啪啪作响,气得眼睛都直了,“反了,简直反了!” 董春却松了口气,也懒得跟翰林院众人解释了,反手往外摆了摆,“去吧。” 这群后生,连孔家的、金家的都比不上。 翰林院众人如蒙大赦,麻溜走了,内阁众人也放轻脚步往自己的屋子蹭。 天元帝此人,情绪很少外露,如果真是盛怒,反而可能是云淡风轻,偏偏这样失态,才证明他真的开始倾泻情绪了。 胡靖脸上也有了笑模样,“太子纯孝,乃天下之福。” 此事风险极大,可除太子之外,还真没有更合适的人选。 也正因为风险大,所以他们才不敢让太子去做,可如今太子偏偏主动去了…… 能侍奉这样的未来储君,他们身为朝臣也觉得安心。 董春嗯了声,对外头正擦冷汗的胡霖招招手。 胡霖麻溜儿上前,“阁老?” 董春低声道:“陛下与太子父子闲话,难免动情,最好先叫太医院预备着。” 先前陛下还坚持食素,更兼寝食不安,身体虚弱,这突然情绪上涌,可别出什么岔子才好。 胡霖一阵后怕,“是是是,阁老到底思虑周全,奴婢这就叫人预备着……” 说完,忙打发可靠的内侍往太医署去了。 因太子迟迟未归,詹士府那边也是忐忑不安,尤其宋琦年纪大了,直接就吞了保心丹。 隋青竹耿直,当下道:“若太子有失,我等必要死谏!” 郭玉安便头痛道:“且稍安勿躁,我观陛下重情,太子仁厚,未必会如何。” 别动不动就死谏死谏的,搞得好像陛下多么残暴一般,难怪你隋青竹分明立功,如今陛下却不大爱叫到跟前。 这张口闭口就要死谏,谁受得了? 又过了两个时辰,宫中各衙门开始轮流用饭,才有人递出消息来,“内情不得而知,不过听说传了太医,又让煎药,太子亲自在跟前尝药、侍奉……” 宋琦等人便都松了口气,“好了好了!” 此事一过,太子之位便稳如泰山! 次日休沐,无需上朝,可各地的折子依然不停地往宫中飞。 今日是胡靖和柳文韬轮值,看到其中一份折子后,不禁十分惊讶,斟酌片刻,还是原封不动转到御前。 递了折子,柳文韬借口更衣来到外面,悄悄找了心腹来,如此这般说了一回,“速去报与忠义伯知晓!” 昨日天元帝首次与太子说了真心话,情绪激动时,又吐了两口淤血出来,吓得太子不轻。 不过稍后太医诊治过后,却道恭喜,说乃是数月来憋闷所致,如今吐出来,也就好了一大半。 故而今日天元帝颇觉精神焕发,脑袋上虽贴着膏药,也坚持看折子,时不时跟旁边的太子说几句话,很有些其乐融融的样子。 “嗯?”看到辽宁辰州来的急报后,天元帝先愣了下,然后竟笑了,“大捷?” 杀敌百余人也敢称大捷?王增那厮,真是没见过世面。 太子还未曾看过奏折,自然不明缘故,不过见天元帝发笑,便知是好事,“辰州地处边陲,如今上捷报,想必是大喜事。” 谁知天元帝却神色古怪,又看一遍之后,不禁摇头,笑得越发厉害。 他随手将折子丢给太子,“你看看。” “是。”太子起身接了,一目十行看过去,也是无限诧异。 这,这是何等的草台班子啊! 一个斯文胆小的知州,一个从没杀过敌的同知,一个刚杀过熊的小丫头片子,带着一群不久前还是农夫、渔夫和樵夫的笨拙厢军,杀敌百余人,缴获战马三十余匹?! 不对,秦家的小丫头,杀熊?! 是他知道的那种熊吗? 除了笑,太子也不知该如何反应了。 父子俩笑了一场,才要说话,却见胡霖匆忙而入,神色凝重,“陛下,太子殿下,不好了,忠义伯遇刺!”
第236章 危?机?(二) 听到的瞬间,天元帝和太子根本没反应过来。 在他们印象中,秦放鹤为人谨慎、长袖善舞,从不肯轻易涉险,如今尚在城中,怎会轻易遇险? 莫说他们,就连胡霖,方才听到回禀也是愣了下才回神。 于是不必天元帝和太子出声,胡霖就又说了一遍,“工部左侍郎、忠义伯爵秦放鹤在城中遇刺!” “啊!”天元帝颅内突然一阵剧痛,捂着额头痛呼出声,“痛煞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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