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赵沛带人去而复返,指着陈芸呵斥道:“尔等受百姓供养,却视百姓如草芥,生杀随心,何其可恶!” 他低头看着已经濒临崩溃的老妪,还有那两具尸体,双手微微颤抖,“你们,不配为人!” “住口!”卫队长忍不住喝道,“你不过区区使臣,怎敢对我国主无礼!” 他一出声,陈芸就暗道不好,但已经来不及阻止。 几乎是同时,赵沛便干脆利落地下令,“杀了他!” 话音未落,身后的付虎瞬间弯弓搭箭,流星般的箭矢眨眼钉在那卫队长眉心,自脑后穿出。对方最后几个字的余音未散,便飙出一朵血花,一声不吭坠马而亡。 “断脊之犬,安敢在此狂吠!”付虎冷笑着环顾四周,又瞥了陈芸一眼,像骂自己刚杀死的人,又像是在骂陈芸,“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对我国使者不敬!今先取汝狗头,以儆效尤!” 当着交趾皇帝的面,射杀她的贴身卫队长,简直像直接往她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近卫军又如何?不过尔尔! 以儆效尤? 以儆效尤! 杀都杀了,还以儆效尤? 陈芸呼吸一滞,脸都气白了,两只落在宽大袍袖下的手不住发抖。 欺人太甚! 陈功完全被这种血腥粗暴的进攻方式吓傻了,整个人僵在原地,牙关打战。 张颖迅速回神,忙不迭跑到前头去,冲赵沛等人道:“稍安勿躁,稍安勿躁,都是误会,误会啊!” 说完,他又转身看向陈芸,低声道:“陛下!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赵沛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切,种种情绪和莫名的愤怒在胸中不断堆叠、发酵、翻滚,像一座火山,几欲喷发。 自从来到交趾,赵沛就一直在亲身经历几乎完全背离了他的信仰和坚持的事情,他的仁,他的爱,他的原则……在一切的一切跟前,都像一场笑话。 他对身边发生的事情一清二楚,可非但不能阻止,甚至还要亲口下令、亲手布局。 前半生的坚持和信仰,在这短短数十天内,被他亲自摧毁、溃不成军。 理智和情感无时无刻不在交战,如长满利齿的蠕虫,日夜不停啃噬着他的心……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食君之禄,便该忠君之事,我已背弃了自己,不能再背弃朝廷! 赵沛深吸一口气,将这些日子的挣扎和迟疑全都喊了出去,“轻飘飘的误会二字,就能把这些都抵消了吗?!” 同为状元,我不如秦放鹤远见、果决; 同为使者,我不如金晖狠辣、冷漠…… 我永远都成不了他们,但那又如何?我会尽我所能,完成自己的使命。 “可是赵大人,”张颖陪笑道,“误伤这位小姐的士兵已经被贵国……” 一命换一命,贵国一口气杀我交趾三人,其中一个还是官阶颇高的近卫军统领,也够抹平了吧? 贵国使团真的就那么疼爱那个孩子吗?未必吧! 不过是借题发挥,想要拿捏罢了! “他们是我使团家眷!”赵沛抬高了声音,“他们抵命,配么?” 对上他的视线,张颖不禁有片刻晃神: 好熟悉的眼神啊,那种对敌方人命的漠视和高傲,与姓金的疯子,何其相似! 不不不!张颖赶紧甩甩头,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不过几个游民而已,”泥人还有三分火气,更何况一直养尊处优的皇帝,陈芸终于开口,“相处不过数日,岂能作数?内情究竟如何,贵使团一清二楚,如此咄咄逼人,太过了些吧?” “陛下!”张颖暗道不好,猛转身,“慎言!” 一而再,再而三,哪怕知道自己现在说这些是火上浇油,但陈芸实在忍无可忍。 对方逼到如此境地,分明是故意挑事,岂是她忍气吞声就能混得过去的? 忍了一步,还有第二步、第三步、第四步! 步步紧逼,步步后退,要退到何种地步才甘心!焉知后面没有尚未施展的第二波连环计?难不成真要奴颜婢膝,当个亡国之君? 了不起就是玉石俱焚,既如此,长痛不如短痛,不如就此撕撸开! 我倒要看看,尔等图穷匕见,会是怎样的嘴脸! “游民又如何!”然而下一刻,就听赵沛忽然换成了稍显生硬,但字字清楚的交趾官话,“游民也是有血有肉会哭会笑的活人!他们就该死吗?!” 巨大的声浪从赵沛口中发出,以惊人的气势迅速向四周扩散,落到外围数以千计的游民耳中,再次炸开,卷起滔天巨浪! “我们,我们就该死吗?!” 这么多年所遭受的屈辱,连年累月积累的惊恐和疲惫,早就在反复折叠和发酵中酝酿成雷池,如今先被点醒朝廷分田地、免赋税是骗人的,又被外国使臣叫破:你们也是人,也有活着的权力! 大罗城九月的空气中,似有无形惊雷炸开,像汹涌翻滚的浪涛呼啸着向四周碾压而去! “我要活!” “我要活!” 从来都被视为草芥的蝼蚁们,终于暴动了! “冲进去,抢粮食!抢肉!” 又是不知谁的一嗓子,彻底解开了捆在游民身上的最后一层束缚,一群群衣不蔽体的游民嗷嗷乱叫,借着从彼此身上借来的胆子,赤红着双眼,竟朝陈芸和皇城方向冲去! 一人造反,不敢; 十人造反,不敢; 百人造反,不足; 但当这里有几百乃至几千人,愤怒的情绪相互渲染、热血上头的冲劲儿彼此绞缠,就再也没有理智可言。 头掉了不过碗大的疤,别人冲了,我不冲? 干了! 当朝臣们端坐庙堂之高,几百人也好,几千人也罢,与他们而言不过数字,他们永远也想不出当这么多人一起冲锋,一起发疯时,会是多么可怕。 “陛下!”张颖也终于变了脸色,失了冷静,“护驾,护驾!” 然而卫队长已死,一时间,众亲卫竟有些茫然,不知该听谁的。 关键时刻,陈芸再次展现了她的果决和狠辣: 她立刻跳下马车,翻身上了卫队长的马,抽出腰刀, “随朕冲锋!” 说罢,她调转马头,双腿一夹马腹部,竟沿着来时的路,复又往皇城去了。 游民暴动,眼下只图发泄,单纯的口头安抚没有任何意义,只会火上浇油。 唯有镇压! 大禄人擅使奸计,此番自己小看了他们,马失前蹄,误中连环计,倒也罢了,但只要他们不想全面开战,此番必然会作壁上观! 以大罗城禁卫军的实力,镇压几千流民易如反掌! 只是这么一来,内乱又起…… 陈芸用力抿了抿嘴唇,回头深深地看了赵沛一眼,顺手砍翻一个横向冲过来的游民,“驾!” 这笔帐,我记下了! 眼见游民暴动,付虎等人立刻护送赵沛向外围退去,后者抬眼,望着陈芸离去的方向,面沉如水。 好厉害的女人! 但你不要忘了,所谓的交趾士兵、皇城禁卫军、皇帝近卫团,其中大半也都是普通百姓的孩子! 对外作战,清除的是敌人,所有士兵都在为了自己的理想和信念而战,自然悍不畏死; 可对内镇压,屠杀的却是手无寸铁的平民!是千千万万个和他们的父辈祖辈一样的平民! 你能压得住一次暴动,压得住两次三次么? 如今的交趾,又能经受几次内乱? “回驿馆!” 驿馆内外已然大变样,所有人马都严阵以待,以往轻快的氛围荡然无存,只剩下一触即发的紧绷。 “大人。”刚进门,留守的高猛就迎上来行礼。 赵沛往里看了眼,“他闹了吗?” 高猛才要说话,屋子里就传来金晖的声音,“闹没闹,你自己进来看看不就清楚了么?” 付虎和高猛对视一眼,都没作声。 这位祖宗真是打不得骂不得,真难伺候啊! 哦,不对,赵大人可以! 赵沛略一沉吟,还真就推门进去了。 金晖已经换了一套新衣裳,洗干净手脸,正坐在桌边点茶,两盏。 听见赵沛进来,他将其中一盏往对面推了推,“请用。” 他本是大家子出身,仪态气度自不必说,难得生得俊美,哪怕身处简陋的他国驿馆,也流露出一种小隐于野的悠然。 赵沛去对面坐下,看着那张平静如昔的脸,那双一点儿波澜也没有的眼睛,那只不染半分花汁的手,忽然就释然了。 是了,这就是金晖,一块永远捂不热的石头,一条永远暖不起来的蛇。 或许未来某一天,他可能会变,但其中可能蕴含的代价太大了,过程也太久了,久到赵沛不愿意去想。 金晖忽然抬头瞧了他一眼,“唔,赵大人眉宇间的沟壑比你我分开始更深了些,眼神也更可怕……哈哈,你杀人了!” 似乎别人的妥协和堕落,总会令他感到快活。 赵沛沉默了会儿,竟也笑了,“可能我确实有的地方不如你,也永远变不成你……” 不知他想到什么,又笑着摇了摇头,“不过,我也不想变成你。” 这种感觉太可怕了,几乎完全舍弃了作为人的温度,身边没有任何朋友,上司、下属看过来的眼神永远是厌恶的、忌惮的…… 赵沛承认,作为同盟,这种人确实值得敬佩,但也令人觉得可怕,可悲。 金晖笑不出来了。 无趣。 戏耍人之所以有趣,必须要有个前提:对方有弱点,并以此为耻,不敢示人。 但当对方克服内心恐惧,开始直面弱点,弱点也就不再是弱点。 赵沛端起茶水,一饮而尽,忽然感受到久违的畅快和释然。 他看着金晖没了笑意的脸,忍不住又笑了几声。 原来看别人吃瘪,确实很快活。 “筹码已经足够,”他站起身来,“接下来,烦请金大人继续扮演一位痛失爱女的父亲……” “喂!”金晖抗议,“你这是软禁!” “是啊!”赵沛干脆利落地承认了,“要打我么?” 金晖:“……” 哼,小人得志! 看够了乐子,赵沛缓缓收敛笑意,认 真说:“流血,死人,无论何时,都不是什么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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