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放鹤这会儿倒是胃口大开,但也没法儿像齐振业那般狂野,只撇去浮油喝了小半碗奶白的羊汤,又让阿财切了一盘羊杂过来,自己用香油、清醋混着各色调料凉拌了,末了往上面浇一勺红艳艳的辣椒油,再洒满翠绿的芫荽,喷香又劲道的凉拌羊杂就得了。 齐振业痛斥他这种丧失本味的行为,“简直暴殄天物!” 倒是孔姿清尝了一口,很喜欢,就着小米粥吃了许多。 齐振业这次考了第十八名,终于达成老齐家人的夙愿,荣获秀才功名,俨然有种万年媳妇熬成婆的解脱感,一时放浪形骸,被孔姿清和秦放鹤十分嫌弃。 齐振业足足闹了一宿,自己浪着不睡,还硬拉着秦放鹤和孔姿清起来侃天说地,完全自来熟的视孔家少爷的白眼于不顾。 只要我脸皮厚,就可以没有道德!
第29章 做戏 离开府城之前,众新晋秀才公们还会应邀参加知府方云笙方大人举办的庆功宴。 因尘埃落定,长期以来压在众人心头的大石搬开,所有人都有种飘飘欲仙之感,也敢说敢笑了,一时间呼朋引伴好不热闹。 奈何章县交际达人徐兴祖意外遭遇无妄之灾,连个廪生都没捞着,情绪低落,自然没心情攒局。 而曾经的前呼后拥的王者郭腾,早在县试时就被秦放鹤打击过,此番又承受人生不可承受之痛,空前二连击使他越发消沉,整日自闭。 秦放鹤横空出世,与众人关系平平,缺了那两位的衔接,整个章县新晋秀才团体都显得低调起来。 孔姿清有事不能久留,红榜公布后第三天就返回章县,六月十五一大早,秦放鹤跟齐振业装扮一新,直奔目的地。 但到了门口却被告知,每县的案首要单独走,跟其他的秀才不一条路。 秦放鹤当时就觉得不对劲。 宴会时座次不同尚在情理之中,却没听说哪一届从进门就开始劈叉的。 他看着门子手中的请贴,目光闪了闪,没出声。 那请帖,根本就还没打开。 齐振业没往深处想。 难不成还能有拐子在府衙公然拐带人口? 他大咧咧拍拍秦放鹤的肩膀,“既如此,我先行一步。” 到了外头,他也努力说官话,不再张口闭口“饿啊饿的”。 随侍从往里走的路上,秦放鹤对即将面对的事情已有了猜测,倒也平静。 院子甚大,那侍从似乎还故意带着多拐了几个弯,亭台楼阁、嶙峋怪石,应有尽有,越发显出庭院深深。 人,尤其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在面对陌生的奢华时总会本能地自卑、畏惧、怯懦,稍后再有人洗脑,便会事半功倍。 就在秦放鹤数到第十三个转弯时,那侍从终于停在一间僻静的小花厅前,“小秦相公,到了。” “有劳,”秦放鹤点点头,待那侍从才要转身离去时,却忽然叫住他,“你我素未谋面,怎知我姓秦?又知我是案首?” 来赴宴者自有请帖,但所有请帖的外表完全一致,方才他们来时,对方还没打开便说出什么“案首与其他秀才不一路”的话,分明早有安排。 果不其然,那侍从听了,背影登时一僵。 但他应变也算机敏,马上转过身来,满脸堆笑道:“小秦相公以弱龄勇夺小三元的事早就传遍了,小的虽未曾见过,却也听过,故而一看年纪也就对上了。” 秦放鹤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跟着笑起来,“是了,惭愧惭愧。” 将计就计归将计就计,但若面对异常而没有一点怀疑,难免有痴傻之嫌。 那侍从也陪着笑了一回,匆忙离去,转过身就开始偷着抹汗。 乖乖,当真是人的名,树的影,不好糊弄啊……险些办砸了差事! 秦放鹤进到花厅时,内中空无一人,甚至座位上也没有茶水、点心,俨然不是接待之处。 他也不乱走,随便捡了个座位坐下,心平气和地欣赏起园中紫薇花来。 说起来,这些日子的行程真的太紧了,内中压力不足与外人道,鲜有眼前这般清净惬意的时候。 秦放鹤满足地做了下深呼吸,腹内浊气逐渐被带着花香的空气取代,心情变得很好。 许是园丁照顾得当,那一丛丛紫薇花开得极好,蓬松而繁茂,在日头下朦胧有光。 微风拂过,空气中浮动着暖融融的香气,一并送进来的还有廊下悬挂的铜铃碰撞后发出的声响。 “叮铃~” 时间一点点流逝,秦放鹤半点也不着急,甚至还饶有兴致地现场作了首《咏紫薇》。 他是新晋小三元,年少得意,世人眼中正该如此。 该来的人迟迟未到,秦放鹤的思维不自觉发散开来,脑海中浮现出白居易的两句诗:独占芳菲当夏景,不将颜色托春风。 真乃好诗。 古人极擅联想,时常将紫薇花与天上紫微大帝挂连起来,并毫不吝啬地赋予它们花样繁多的寓意:吉祥如意,仕途亨通,富贵祥和…… 总之,这实在是一种很好的花。 他很喜欢。 该来的总会来,就在秦放鹤等得略有些口干舌燥时,忽有一人自侧面连廊处走来,经过花厅门口时似是不经意间往里扫了眼,然后一脸诧异地望着独自一人的秦放鹤,“你是哪家孩童,怎得在这里?” 秦放鹤适当地表现出一点茫然,起身迟疑道:“我乃本次院试章县案首,是来赴宴的。” 孤零零一个少年,倔强且可怜。 “赴宴?”那人愣了下,继而恍然,复又骂了几句,“必然又是哪个粗心的奴才带错了路!” 他对秦放鹤招招手,“快来,不是这里,我带你去罢,再不走就该迟了。” 秦放鹤忙上前道谢,“多谢多谢,我头一回来,并不晓得各中关节,多谢您提点。” 又问起对方名讳。 那人却笑着摆摆手,“我不过衙门中小小一幕僚而已,不提也罢。” 他看了秦放鹤几眼,像是才想起来什么似的,“哦,我晓得了,你便是那个十一岁的小三元!” 见秦放鹤羞涩点头,来人又赞了几句,说着什么后生可畏的话。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一处茂密竹林,那竹子都生得极高,遮天蔽日,风吹过都是凉的。 那幕僚忽停住脚步,在斑驳树影之中四下看了看,见左右无人才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问秦放鹤,“你可知这小三元是怎么来的么?” 正菜可算来了。 秦放鹤有点想笑,面上却仍要装作懵懂,迟疑片刻方说:“朝廷以科举取仕,自然是承蒙知府大人不弃,觉得学生文章尚可……” 那肯定是我就是这么厉害啊! 对方笑起来,点点头,又摇摇头,“你说的倒也不错,可只对了一半。” 忽有一阵狂风刮过,吹得竹林左摇右摆,飒飒作响。 秦放鹤顺势作了个揖,“愿闻其详。” “常言道,尽人力,听天命,在考场之上,阅卷官掌握生杀大权,岂不就是天?”那幕僚示意他靠近些,小声道,“只天与天也不同。本次学政傅大人因你年幼,原本属意你们县其他考生,到底是知府大人慧眼识珠,据理力争,这才……” 方云笙显然比周县令更世故,也更现实,但凡背后做了什么,就一定会想办法让当事人知道。 但许多事,他却不能亲口说。 因为从别人口中得到的消息,总会显得更真诚更可信一些。 身居高位者背后替你做了这么多,却始终不求回报,难道不是很令人感动的事吗? 秦放鹤确实是感激的。 无论方云笙初衷为何,此番自己能得善始善终,方云笙当居首功。 “这,这学生实在不知!”他惶恐到声音发颤,手足无措了许久,忽朝着那幕僚一揖到地,“如此大恩大德,学生,学生实在铭感五内……” 那幕僚在他躬身的瞬间,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立刻将秦放鹤托住了,“哎呀,我哪里受得起你的礼?谢错人啦!” 秦放鹤顺势起身,局促道:“叫您见笑了。” 顿了顿又道:“奈何学生家贫,无以为报。” 别的不必多言。 他年纪小,可以聪明,但绝不能太聪明,因为局限于家世背景和见识,有些事注定了他不懂,也绝不可能懂。 出身小山村的“秦放鹤”之前没接触过任何与政斗有关的讯息,更无人教导,他可以知恩图报,但必然不晓得如何回报。 就好比天才黑客也只有在接触过电脑后方能施展才华,人可以举一反三,但绝不可能无米做炊。 那幕僚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膀安抚道:“你才来,年纪又小,自然不晓得知府大人的好处,他生平头一个爱才,只为朝廷尽忠罢了,哪里图的什么回报?若果然为自己,便是随便刻个本子发卖,也够一辈子花用,何必冒着与人结仇结怨的风险做这些!此时谈回报,倒是辱没了他老人家。” 意思就是:知府大人最是忠义无双,做好事不求回报,又两袖清风,不为富贵折腰,乃是天下第一个刚正不阿、清白无私的好官。 他为了你这么一个无名之辈,竟不惜与人为仇结怨,此情感天动地,哪怕你现在不能报答一二,来日也必然不能忘了他老人家的知遇之恩。 若换作旁人,听了这话,只怕就要感动得泪洒当场,秦放鹤也是恰如其分红了眼眶。 他才要继续发挥,却见前头绕过来一个人,见了他们之后十分惊讶道:“宴会要开始了,你们却在这里乱走,哪里来的?” 那幕僚朝秦放鹤使了个眼色,拉着他就往前走,“快快快,正好赶上,这位是咱们的小三元,给个不晓事的奴才带错了路,快叫他进去……” 稍后秦放鹤落座,果见大家都来了个七七八八,周围全是不认识的各县案首,有二十五的,也有五十二的,年龄天差地别。 如今又加进去一个十一的秦放鹤,活似祖孙三代家庭聚会,十分齐整。 这些日子以来,秦放鹤的大名可谓震耳欲聋,众人也都好奇,见他姗姗来迟,便试探着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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