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白了,帝王想打,朝廷和文武百官们可打可不打,甚至大部分想要建功立业的官员也想打。 但后果对百姓而言,也是实实在在的痛。 时人论证,大多发自本身,再或由民窥官,由官及民,鲜有如此三分之时。 李先生颇觉耳目一新,在心里反复咀嚼一回,又问道:“那依你之见,到底该打还是不该打?” “该打,但不可为了打而打。”秦放鹤的总结干脆利落。 “战争便是一场豪赌,也如买卖,只要利润够高就值得。 昔日大汉之战,辽阔我中华之疆域,震响我中原之威名,使万国来朝来拜,四邻予取予求,如此伟绩,可震千古!然过犹不及……” 代价惨烈是真,回报丰厚也是真,若不打得一拳开,怎来后世之安定祥和? 乱世之中,敌人才不会跟你讲什么仁义道德。 “学生方才言论,皆是旁观者清,若身处其间,只怕也……”秦放鹤叹道。 “如果怎样怎样” “换做是我怎样怎样” “本该怎样怎样……” 可是“如果”,本身就没有任何意义。 后人论史,谁不是马后炮? 知道结果后上帝视角看全局,哪个不是诸葛亮? 不过以史为鉴,仅此而已。 李先生听罢,颇有些感慨,“你年纪虽小,行事却沉稳,不错,坐吧。” 又看陈嘉伟,“你对古史知得几分?” 秦放鹤的发言调动了众人情绪,众学子也不禁对接下来的对话多了几分期待,俱都扭头望过来,饶有兴致等着他回答。 陈嘉伟本就紧张,又有秦放鹤珠玉在前,越发怕丢了脸面,本能地不想落后,“学生……学生与秦兄差不多,差不多。” 陈嘉伟前后考了将近十年,虽是这几日才入学,可在座之中也有曾与他同场竞技者,听了这话便有些好笑。 若你果然与秦兄差不多,怎得今日才考进来? 之前不入县学,是不喜欢么? 孔姿清更是皱眉不快。 你怎么敢? 李先生依旧面带笑意,仿佛未看见学生们的小表情,“可知楚霸王?” 这题我会! 陈嘉伟心头一喜,立刻挺胸抬头,回答铿锵有力,“知道!” “那若你是楚霸王,可会乌江自刎?” 啊?陈嘉伟当场呆住。 直到此时此刻,他好像才终于意识到,恐怕日后的问题,都是书本上没有答案的。 真正的读书读透了,便是如此。 若我是楚霸王,是否会自刎于乌江? 说不会,唯恐被人耻笑,说我苟延残喘贪生怕死; 可若说会,岂非与古人一般,答与不答有何分别?一时陷入两难。 有人最喜人前张扬,便如齐振业; 有人却最怕人前显露,便如陈嘉伟。 众人的目光一层层叠加,宛若重重枷锁捆在陈嘉伟身上,犹如负重千斤,令他额头上渐渐浸出汗来。 说点什么,总要说点什么。 昔日考场答题,无人注视,陈嘉伟自然可以慢慢斟酌。但此刻众目睽睽之下,陈嘉伟难以保持冷静,不觉方寸大乱,脑中一片空白,憋了半日才结结巴巴道:“这个,古往今来,成大事者皆不拘小节,有韩信受胯下之辱,又有勾践卧薪尝胆,然成王败寇,时也命也……” 有一名学子已然听不下去,大声道:“你说的这都是些什么!” 前面说什么忍辱负重,照这个意思看来,说不得要叫楚霸王入江南渡,另寻时机东山再起。 可后面又说什么成王败寇,时也命也,那岂不就是楚霸王该死? 简直自相矛盾,乱七八糟。 李先生眼底的笑意淡去,这哪里是差不多,分明差很多呀。 卷面上写出来不算什么,可难不成日后你入朝堂,对上官、对陛下,也要做个活哑巴? 谁又等得了你写卷面! 李先生摇了摇头,又问今年的第三名牛士才,“你以为如何?” 牛士才与陈嘉伟年纪相仿,只是人有些矮胖,看着便憨厚,闻言老老实实答道:“学生愚钝,若换作学生身处楚霸王被围垓下之局,也无计可施……” 又细细说了自己的想法,有理有据。 听了这些,秦放鹤倒是对这位素来沉默寡言的同窗有了新的认识。 不知牛士才是有心还是无意,他其实非常巧妙地将李先生的问题范围缩小了,直接锁定到楚汉相争的尾声,也就是四面楚歌之时。 项羽得此结局,当真时也命也,很大程度源自他的性格和经历。如果从小就开始改变,鹿死谁手自然难断,但若直接来到被围垓下时,就真如牛士才所言,天王老子来了也难以逆转。 想那项羽自小顺风顺水,为众人拥戴,心性高傲,这就注定了他为人刚直,宁折不弯。 而刘邦有韩信用兵如神,彼时围困,项羽的主力部队都被打残了,仅存200人突围,已是不世之勇! 他或许能逃一命,但是屈居一隅……项羽岂能受此屈辱?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真的退至江东,以刘邦的野心和麾下大将、兵力,他日卷土重来,再行剿灭也未可知。 坐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刘邦要称霸天下,就不可能留一个活的项羽。 所以到了那个地步,项羽必死无疑。 牛士才的回答不算突出,但也绝不丢人,他坐回去时,陈嘉伟觉得全班同学都在嘲笑自己,脸上滚烫一片。 他只知甲班风光,却没想到这风光得来如此艰难。 文人心高气傲,但对有真材实料的人也很容易生出好感。下课之后,众人便都围到秦放鹤跟前来与他说话,十分亲近。 秦放鹤也喜与水平接近的人论道,故而热情回应,还拉了孔姿清加入,一时热烈非常。 只隔着一条窄窄的过道,那边的热闹喧嚣与这边的冷清孤立泾渭分明,宛若两个世界。 陈嘉伟脑子里乱哄哄的,又是羞愧,又是后悔,又是嫉妒。 秦方鹤那边一时挤不进去,牛士才见陈嘉伟一人孤零零坐着,好不可怜,有心结友,便过来说:“陈兄,其实你刚才说的也没错……” 这话落到陈嘉伟耳朵里,却更像胜利者的炫耀。 他不由面皮紫涨,两条嘴唇用力拉成直线,瞪了牛士才一眼,也不说话,起身拂袖而去。 分明已近八月,可陈嘉伟却觉得出奇燥热,行走间都是热浪。 牛士才是个好脾气,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也不怪罪,只叹了口气,摇摇头,静静听秦放鹤等人论学,自觉受益匪浅。 难怪他们能做案首,果然思维敏捷,非常人所能及。自己能入甲班便是意外之喜,如今又得廪生,免去生活之困,解了后顾之忧,自当全力读书,方不辜负此番际遇。 李先生教学灵活风趣,自由度很高,但是教授诸子百家的朱先生却很有些古板,上来就要秦放鹤等人将书本念上百遍,也不管他们到底会不会。 秦放鹤很不适应。 史书倒罢了,他的确有所疏漏,然朱子百家等已经完全背会的东西再读一百遍,就好比上了大学还每天抄写1+1=2一样,纯粹浪费时间。 有那个功夫,我背一本《史记》不好吗? 最初秦放鹤试图与朱先生沟通,说自己确实已会了,可以任凭他检查,但是希望自己能和其余的前辈同窗一样学习新的知识。 奈何朱先生不同意。 “子曰,温故而知新,做学问的事,必要踏踏实实……” 温故而知新……照这么说,一辈子都能常看常新,那我还要看一辈子不成? 人的思维模式根深蒂固,秦放鹤也不与他纠缠,下课后直接去找了山长。 山长之前就得了周县令的吩咐,叫他多照看着秦放鹤,此时听了这话倒也不意外,当即请了朱先生来叫他现场考较。 朱先生对秦放鹤这种越级告状的行为非常不满,干巴老头儿当场吹胡子瞪眼,说他浮躁,眼高手低等等。 “诸子百家恁般深奥,那是会背了便学会了的么?你如此心高气傲,来日必要吃亏!”他痛心疾首道。 他是打小这么过来的,之前的无数父辈祖辈也是这么过来的,所以就固执地认为这才是唯一的方式方法。 秦放鹤可以理解,却不想接受,仍旧坚持自己的诉求:“先生尽可以出题,若有不好的,学生再学就是。” 你还挺会安排!朱先生把眼睛一瞪,还要再教训,山长便已出声打圆场,“敬之,地里的庄稼尚且有高有低,院子里的花也不一般红,何况人乎?圣人也曾说过,要因材施教,你莫要固执,多问一句也就罢了。” 别说这些孩子,他小时候也不想读一百遍!嘴都疼! 山长都发话了,朱先生到底要给个面子,板着脸,硬邦邦扔出几道题。 有孔老先生势头凶猛的考察在先,这位朱敬之朱先生的题目便显得温风细雨起来。 他甚至不超纲! 真是一位体贴的好老师! 秦放鹤油然生出诡异的感动,不仅能够慢慢回答,出题间隙甚至还能有闲暇观察朱先生和山长的表情。 嘶,有点不对呀。 朱先生固然固执,但反应却好似太大了些,就好像……之前也曾有人这般反抗过。 唔,看来反骨不只我这一副嘛。 人多无罪,人多无罪! 做老师的,只要没有坏心,难免会对优秀学生多几分宽容。 眼见秦放鹤并未说谎,题目答得有板有眼,其中不乏见解独到之处,朱先生神色略略缓和了些。 只语气仍旧不软乎,风干老脸上面皮抖动,“这也罢了,只不许迟到早退,也不许懈怠,我时时要抽查的。” 能得到这样的准许,秦放鹤已然心满意足,当地一揖到地,郑重道谢,“先生用心良苦,学生自然明白,必谨遵教诲。” 倒还乖觉。 朱先生这才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勉为其难的哼,转身朝山长拱拱手,大步流星去了。 洗得微微泛白的袍子在他身后圆润鼓起,飞扬的边角,像振翅欲飞的蝉。 秦放鹤又向山长行礼道谢,对方笑得十分慈祥,“朱先生为人虽有些古板,话也不大中听,但心是好的。” 秦放鹤道:“先生教诲的是,学生心里也明白,日后自然尊师重道。” 其实似朱先生这般愿意让步的先生,已经算不上固执了,原本他还以为会有一场硬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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