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姿清倒还罢了,肖清芳等人却着实没什么把握,考期越近越紧张,笑得也有几分勉强。 八月还很热,偏要在号舍内一待两三天,每日烛火、水纸皆限量,还不能随意走动,是个人都受不了。 虽然考场会提供饮食,但多以果腹为主,非但不可口,若不走运的,还能馊了,故而大家多自带。可带的也容易馊…… 如此循环三次,别说用心答卷,能站着出来就不错了!君不见,哪回乡试不死几个? 故而考生们入场带得最多的不是小抄,而是各色清毒败火解暑止泻的药包。 这么想着,饶是素日无法无天的肖清芳都有些两眼发直。 我还能回来吗? 秦放鹤能看出他的焦虑,但思虑再三,还是没将名单告诉他。 兹事体大,他们跟肖清芳毕竟相熟不久,彼此底细也不了解…… 目送孔姿清一行人远去,秦放鹤和齐振业也返回县学。 如今秦放鹤的骑术已然小有所成,不敢说长途跑马,但有熟手的陪同下,骑着往返一二十里已不在话下。 今日出门,便是借的县学的马匹,十分畅快。 刚回到县学,便看到告示栏里新添了一张,许多学子都围着看。 见他们回来,牛士才忙凑上来,满面愁苦地说:“秦兄,齐兄,陈嘉伟被退学了。” 去岁中秋结束后,县学就公布了首月考试成绩,秦放鹤稳居第一,之后顺势提出与齐振业同住。 正好郭腾被贬为庶人,陈嘉伟便搬去与牛士才做舍友。 结果这才几个月?刚跟新室友磨合好,陈嘉伟也不成了! 牛士才不禁憋屈万分,觉得是不是此生注定孤寡? 齐振业便道:“早该如此。” 当真一点也不意外。 去岁年底,周县令例行全县大清洗,然后在这一年一度的扫黄打非行动中,陈嘉伟于赌桌上落网。 秦猛当场就认出他来,立刻对带头的衙役说了,后者一听,唬了一跳,忙叫人单独收押,自己匆匆跑去禀告周县令,好歹没叫消息扩散。 周县令气个倒仰,直接叫人提了陈嘉伟来。 一问之下,越发怒不可遏,这厮非但聚赌,偷偷将家里房契都输了,竟还跟个妓女有勾搭! 细细审了才知道,陈嘉伟素来好面子,偏生家穷,只得忍耐。后来走运点了廪生,便觉身份不一般,再看那些穷亲戚时,便嫌弃起来。 他不喜发妻容色平平,且因多年操持家务,身形粗大、手脚粗糙,从不带着示人。 如今进了县城,多有小娘子娇嫩柔美,便被勾去心神,流连忘返起来。 殊不知他看人,人家也看他,早有暗门子取中他见识短浅、贪慕虚荣,便做了个扣,冒充是什么身世可怜的小姐,那陈嘉伟便昏了头落了套,几次之后,给人拿了仙人跳,浑身上下扒个精光不说,还按头写了借据。 偏这会儿他已鬼迷心窍,那老鸨伙同妓女略哭诉几声,顺口扯些什么“妾待郎君乃是真心,清白身子给了的,只求相公心疼则个,帮妾赎了身,自此红袖添香,余生不敢辜负……” 又同龟公打手做戏,帮陈嘉伟赎回衣裳,还偷偷与他私房,陈嘉伟便稀里糊涂被推到赌桌上。 “学生想着,也没有旁的挣钱的法子,他们,他们都说这个来钱快,若得运气好,一把挣几百两也是有的……” 事到如今,陈嘉伟也有些回过味儿来,哭得软倒在地,悔不当初。 最开始那几天,他确实赢了,不仅还上大半债务,还小赚一笔,享受到此生前所未有的成功滋味。 那妓女跟赌场的人联合起来奉承,又与他各色新鲜花样,越发将个陈嘉伟吹得找不着北,引那妓女是个知己,将每月发的廪银和米粮都交与她收着不说,竟还家去将多年私房偷取过来…… 但很快的,陈嘉伟开始输,好衣裳、配饰都没了,最后房契也在不知不觉中到了人家手里。 周县令又恨又气,臭骂一顿,打了几板子丢出去,又叫他把知道的其他读书人写下来,挨着提过来骂。 因着此事,周县令发了狠,亲自扔了签子下去,命巡检点齐人马,将那一带的房舍一间不漏,挨着扫了遍,以往能轻轻揭过的,此番都从重从严,一时间哀鸿遍野。 秦放鹤听了,也是无可奈何,只好对牛士才道了保重。 他现在很忙,实在顾不上别的。 进入县学的第二年,就可以自己选课了。像中央直属或是其他富裕有钱的府州县学,还有专门的球场,可以打马球,但章县伙食都不好说,“选修课”便只得蹴鞠和医理。 前者只要几文钱一只的藤球,球门就地取材,砍两颗树组装即可。后者更简单,百公里油耗只需一个老大夫…… 秦放鹤都要。 是的! 古代读书人就是这么全能! 要学的就是这么多! 国人素来注重养生,而养生的根源便来自中医理论,文人雅士之间论“雅”时,医理便是其中之一。 再则看病难的问题贯穿历史长河,儒家以仁孝为本,孔子就曾提出“为人父母者不知医,谓不慈;为人子女者不知医,谓不孝。” 意思是为人父母的,不知道医理,那么子女病弱时便无能为力,此为不慈; 做人子女的不知道医理,父母老迈患病时便会束手无策,此为不孝。 所以但凡有条件的,文人都会主动学习一点医理,哪怕不会看病,至少明白相生相克,也就不怕被庸医害命了。 蹴鞠和医理课不计入日常考核,但秦放鹤对这种不花钱就能学知识的机会,向来不放过,所以也很用功。 转眼到了八月,新一届秀才们正在进行首月摸底考试,秦放鹤等人却成了前辈。 空气依旧炽热,蝉鸣依旧响亮,山长求庇护依旧那么多样化……一切似乎与去年都没什么两样。 乡试结束后第三天,孔姿清的信就到了,他似乎病了,暂时先不回来,要留在府城等成绩。 末尾,他写了一句即便被外人看见也看不懂的话:“清单……有用。” 秦放鹤用力握了下拳头。 他狠狠吐了口气,又问桂生细节,“他病的可厉害么?看大夫了?你走时怎样?” 桂生便苦着脸道:“前儿酷热难当,小的在外头树荫底下都熏得慌,更别提少爷他们的号舍,头一场出来便中了暑气……好在大夫一早就备下了,吃了两剂药,倒也罢了……” 奈何要连考三场,饶是孔姿清一早便提前交卷,赶着头批出场,也不过能休息两日,十二号一早,又赶第二场去了。 活了十多年,孔姿清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勉强撑着考完,在马车上就半昏半睡过去。 他还不算最糟糕的,同去的章县肖清芳等人也都蔫哒哒,有被架出来的,有浑浑噩噩不知写了什么的。 更有一位仁兄当场呕吐,污了试卷,第一场就被放了蓝榜,后面两场不许再考。 这一吐,便是三年荒废。 可怜他才被大夫一针扎醒,闻讯大哭,复又昏死过去。 乡试八月初开始,中间历经两次筛选,最终排名却是到了八月底才放龙虎榜。 孔姿清中了解元。 举人数量是按照各地考生人数和整体文化实力按比例分派的,本届全国共得新晋举人四百零一人,落到整座清 河府只得八人。 而具体到章县的,唯有一个孔姿清。 但他是解元! 而且还有好几座县城是零蛋! 捷报传来当日,周县令都欢喜得疯了。 虽说孔姿清前途如何与他无干,大家也都知道不是他教出来的,但毕竟出在章县地界,听着也吉利不是? 孔姿清本人是九月中旬回来的,秦放鹤和齐振业闻讯去府上探望,见面就吓了一跳:瘦了一大圈! 出去这一趟,毫不客气地说,孔姿清觉得自己跟死过一次没什么分别,再提及乡试,忽然就唏嘘起来。 不怪那些前辈们越考越颓,三年遭一次罪,年纪越来越大,身体越来越差,多来几回,什么人也得废! 三人稍作寒暄,孔姿清便说了自己的经历。 头场乃是四书三题,限定韵的诗一首,乍一听很简单,但从四书的题目开始就极尽刁钻。 当天晚上,孔姿清就听见有人哭了。 每位考生入场后都有个编号,主副考官们提前一日入场后不得与前面交流,是无法知道考生身份的,以此降低舞弊可能。 头场过后,考场外就放了两个榜,一个蓝榜是因卷面污损、空白、残破、涂抹等造成的不洁,直接取消继续考试的资格。 另一个榜单,便是通过本次考试的编号。 至于其他不在两榜的,便是虽然没有被取消资格,但也因学识不够,不合格,后两场不必再考了。 前两场考试间隔时间短,考官判卷并不严格,故而没有正式排名。但大家都默认按顺序从高往低。 孔姿清对了编号,发现自己屈居第六。 “……非我自夸,同清河府之中诸多考生,有才者我皆读过他们的文章,县试、府试、院试的考卷也都看过,能居于我之上者,寥寥无几。”孔姿清平静道。 齐振业看看他,再看看秦放鹤,心道少爷您真是出去历了一回劫,人都和煦谦逊了。 那哪儿是寥寥无几哇,怕是除了饿弟,都入不得您老法眼…… 孔姿清对自己的才学有信心,有这个排名,绝非寻常。 既然如此,便是秦放鹤分析的那般:考官不喜。 于是第二场,他便如秦放鹤平日做的那般,试着将华丽辞藻削减了,力求质朴,果然成效斐然,一跃成为第一! 说到这里,饶是孔姿清也不由得松了口气,“那时,我便知道考官是谁了。” 正是吏部郎中郑源,在秦放鹤的考官名单上列第六位。 郑源虽是现任吏部郎中,然他家族中多武官,本人十分嫉恶如仇,之前已先后在兵部、刑部和礼部轮值过,资历深厚。 “郑源此人,作风干练,酷爱边塞诗,”病去如抽丝,考完都一个多月了,孔姿清还没彻底康复,说了会儿话便喝茶,喝的还是固本培元的暖茶,“我自然要投其所好,用边塞诗做典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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