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君亲师,不是说说而已,这年月,一旦拜师就相当于多了半个爹,日后生死荣辱皆在一体。 若那先生是个有见识的正人君子倒也罢了,若不是…… 固然有能人大贤因种种原因流落乡野,但概率之低,丝毫不亚于中彩票,秦放鹤不想去赌。 倘或一名考生现在能去大专,可如果再咬咬牙,复读一年就能走211、985,又当如何? 不过须臾,秦放鹤就下了决定: 他要直接去重本,去现阶段能够得上的最好的学堂,县学。 雪越发大了,原本零星的雪粒连接成群,远远望去混沌一片,俨然有些铺天盖地的豪情。 秦山往外看了眼,一边哀叹回去更不好走,一边又忍不住庆幸起来,“瑞雪兆丰年,好大的雪!” 明年庄稼一定有个好收成! 秦放鹤表面神色不动如山,脑海中的思绪却也如外面飞舞的大雪,起起伏伏。 进学方向已然确定,至于那保人么……秦放鹤隐晦地看了埋头翻橘子的孙先生一眼,又迅速撤回视线。 唔,这倒不失为一条退路。 不过,他还有时间,现在想这些为时尚早,暂时可以延后,待到解决了经济危机再做打算。 橘皮遇热,渐渐干瘪收缩,偶有果皮汁液落下,滚在炉盖上吱吱作响。 浅浅的酸甜在书肆的小角落内蔓延,像刺破沉闷空气的刀片,尖锐又锋利,令人精神一振。 “那先生,考场之上又是怎样光景?”秦放鹤果断进行下一项。 孙先生也是闲得发慌,此时有人问,便着意卖弄起来。 “那可有得说!足足五场考试,前后大半个月哩……考场么,自然是县太爷监考,只朝廷看重人才,说不得要派个监考官下来……” 但县试并不大受重视,仍以本地县令为主,考题由他出,批卷子也是他来,朝廷派下来的监考官只承担监考,保证考试公正的职责。 秦放鹤若有所思。 选词填空的考题自有标准答案在,没什么可说的。但是后面的注释解析和作诗,评判标准全凭考官的个人喜好,是非常主观的事情,可操作空间很大。 说白了,县试阶段只需要拿捏县令本人的喜好就可以。 那么,接下来要深入了解的就是本地父母官。 他多大?籍贯何处?人品如何,有什么好恶?在做学问方面,又是什么流派? 思绪翻飞间,秦放鹤缓缓眨了下眼睛,目光从一旁书架的《县志》上一扫而过。 看来,等有钱之后,势必要往县城去一趟。
第6章 炝锅白菜面 因上次的书稿不够做一本,孙先生就打算略等等再回县城找掌柜的商议。 转眼到了十月二十,秦放鹤二人又来交书稿,孙先生看过,心满意足,歇息片刻,又看一回。 只是这一回,他看着看着,脸色忽然古怪起来。 孙先生把那处狠狠看了几遍,又抓起前番送来的另一沓书稿瞄几眼,然后抬头看向秦放鹤,眼里有些复杂的迟疑。 秦放鹤莫名觉得不妙,于是先发制人,“可是有什么不妥么?” 孙先生沉默片刻,似乎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摇头,说起印书的细节来。 传统印刷成本极高,哪怕用最便宜的木料,光刻板和人工就要数两之巨。再加上纸墨、车马和纳税等等,平均下来每本至少定价一百四十文才有得赚。 每卖出去一本,秦放鹤能得利五文,按月结算。 “……究竟卖得怎样,着实不好说。这几卷倒是可以做一本,先各印一百本瞧瞧行市……”孙先生说着,习惯性眯眼去拨弄算盘。 做账习惯了,不管金额多少,总要拨弄一番才安心。 “一五得五,两百本么,就是一两。” 一两! 秦山听得心花怒放,飞快扭头去看秦放鹤,满脸放光。 足足一两呢! 秦放鹤冲他笑了下,却仍有担忧: 若能顺利卖光自然好,但问题是多久卖完? 要是等个十年八年的,黄花菜都凉透了。 孙先生看了他一眼,笑呵呵道:“算来着实慢了些,又没个准数,你不妨帮忙向那两位先生问一嘴,若果然着急用钱,还有另一个法子。” 秦放鹤对上他的视线,“……” 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对方说“两位”这个字眼时,语气格外重些。 秦山好奇道:“什么法子?” 卖话本难不成还能卖出花儿来? 孙先生道:“那两个话本子一口气卖与我们书肆,自此之后,各不相干,是赔是赚,皆在天命。只要完稿,便能直接拿走纹银五两整,存取、花费都使得,不必日日担惊受累。” 他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灿灿的绞丝锭子,放在天平上。 托盘的另一端正是一个五两砝码,银锭放上去之后,天平两端便微微晃动起来,那闪亮的银色的光芒,就那么静悄悄地在三人眼前眨着眼,似雨后风池里上下浮动的荷叶,上来,下去,充满了无声无息的诱惑。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 饶是曾经手过巨额贪污案的秦放鹤也不得不承认,有朝一日,他竟真的被这枚小小的银锭搅乱心神。 五两,足足五千文,能做什么? 太多了。 过年涨价的鸡蛋才三文钱两个,新粮十三文一斤,一斤上好肥猪肉十五文,一斤嫩羊肉四十文,白花花的官盐一斤也不过五十五文…… 有了这五两银子,不光县试需要的二两保费立刻有着落,接下来的一年都衣食不愁。 秦放鹤尚且如此,更别提秦山。 这可怜孩子是真的被这笔巨款惊呆了,眼光都散了。 五两! 足足五两! 亲哥哥秦海的“包吃包住外加月钱五百”就曾经在若干年前带来震撼,但却比不过现在的万一! 这么,这么多钱! 活到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见成块的银子! 秦山忽然口干舌,血涌上头,手和脸都跟着热燥起来。 原来,原来读书人想要赚钱是这样容易的么? 见秦放鹤久久不语,孙先生带些蛊惑地说:“怎么样,是要细水长流,还是一把拿走?” “多谢您体谅,”秦放鹤垂下眼睛,极其缓慢而悠长地吸了口气,再慢慢吐出来,“不过怎么算完本?是两位先生认为写完了就算呢,还是需得贵店看过后点头才算?若双方意见相左,又该听谁的?” 话本卖出一本就可入账五文,这还只是前半部,多等几个月、几年,只要有耐心,最后收入绝对远超五两。 但秦放鹤等不了。 想要收益最大化就必须投入漫长的时间,这显然与他的初衷相违背,如果来不及呢? 本是正经八百谈买卖,哪知孙先生脸上又浮现出刚才那种复杂的神色,盯着秦放鹤看了许久,忽幽幽道:“哥儿,你这两种字,都是家里长辈教的?” 秦放鹤:“……” 秦山:“!!” 是,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严肃的氛围瞬间碎得渣都不剩,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尴尬。 一看后者慌里慌张的样子,孙先生就知道自己猜对了,当下也是吃惊不浅。 本该是不同人写的两部手稿,竟都习惯在结尾处多加一个点,当时他就有些疑惑,再细看时,果然见个别字看上去虽不同,但偶尔撇捺时,又微妙的相近。 不过若两人师出同门,抑或长期修习同一本字帖,相近也无可厚非。 但让孙先生肯定了自己的怀疑的,莫过于秦放鹤的一系列表现: 他人再如何交代也不可能面面俱到,像方才自己忽然提议五两卖书的事,如果秦放鹤真的是帮忙跑腿,就该犹豫不决,先回去同长辈商议。 但他没有! 非但没有,甚至当场就开始跟自己讨价还价! 什么人能对一件东西全权处决? 答案只有一个,他自己的东西。 思及此处,孙先生再看秦放鹤时,就跟看个妖怪似的。 你他娘的才多大点儿啊,竟就开始写话本了? 狗日的,还写得那样香艳! 孙先生心中翻江倒海,秦放鹤也是波浪滔天。 他想过自己会掉马,可万万没想到这么快! 终究是头一回干这个,业务生疏。 秦山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热出来满脑门子汗,也不确定是不是惹祸了。 到了这份儿上,我是不是该扛起鹤哥儿就跑? 百感交集的秦放鹤抬头,正对上孙先生那张同样百感交集的大脸。 孙先生面上迅速涨红,鼻翼也跟着煽动起来,“……” 他娘的,他娘的这小子一充做三,上回白骗了我那么些笔墨纸砚! 秦放鹤诡异地读懂了他的幽怨,干咳一声替自己分辨,“早晚都得用。” 摊牌了,不装了,“笑长生”是我,“川越客”也是我,当跑腿儿薅羊毛的,还是我。 怎么滴吧。 退货是不可能退的,这辈子都不可能。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响亮的吞咽打破死寂。 大眼瞪小眼的两人齐齐扭头,正对上要哭不哭的秦山。 “还,还能卖钱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谁写的重要吗? 能卖银子不就完了? 秦放鹤丢个他一个充满赞许的眼神,又看孙先生。 大局为重啊,买卖人咋还这么计较呢? 曹植五岁诵《左传》、《史记》,十岁写格律;王勃六岁能诗,九岁写《指瑕》十卷;骆宾王七岁《咏鹅》;甘罗十二为相……都是读书人,我九岁写个话本子不为过吧? 孙先生:“……” 一想到之前自己还好声好气说什么“两位先生”,他就恨不得甩自己几个耳刮子。 丢人啊,多大年纪了,还差点给个小崽子骗了,真是…… 事到如今,他也不再将秦放鹤当成普通孩子看,寻了桌子,一边一个坐了,正儿八经论起买卖来。 秦山一点儿不敢放松。 他回忆着曾经街上看过的贵人出行的情景,努力仰起头,挺起并不宽厚的胸脯杵在秦放鹤身边,板起还带着婴儿肥的小脸儿,试图让自己看上去更有威慑力一点。 孙先生抽空瞅了他一眼。 再挺胸,你也就是个鹌鹑崽子,哼! 你来我往之间就过去小半天,最后双方初步达成一致:应书肆要求,故事内容会比原计划稍长一点,相应的,稿酬也从原本的五两提高到七两。 期间笔者所需笔墨纸砚皆由白家书肆提供,完本当日,一手交稿,一手拿钱,不拖分毫。 商议已定,双方都松了口气,孙先生转头进去取契约文书,木着脸让秦放鹤签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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