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胡乱嘟囔几句,到底不大好意思,最后一把将割肉刀剁在案板上,油腻腻的双手插着肥腰嚷道:“罢了罢了,只管叫嚷,吵得人头痛!骨头三文钱两斤,下水八文,要不要?” 猪肉本贱,而下水味儿重难料理,为人不喜,乃公认的贱食中的贱食,卖价自然便宜。 秦放鹤和秦山对视一眼,点头如啄米,“要的要的!” 味道大算什么!在雪水里狠狠泡几天就是了。 于是秦放鹤将那些大骨头包圆,合计十五斤,又跟秦山一人要了一斤猪肝,心满意足。 猪肝软糯扎实,远比其他下水更能带来满足感和饱腹感,且富含微量元素和铁,正适合现在的秦放鹤吃。 回去清洗干净,切成厚片略炒一炒,蘸点蒜泥吃就很香。 “多谢老板,您生意兴隆发大财呀!” 秦山力气大,美滋滋去接包裹,好话倾泻而出,惹得那屠户反倒扭捏。 “去去去,挡着俺买卖!” 嘴上抱怨,到底心中受用,那满脸横肉都舒展许多。 北方冬日菜蔬少,新鲜的就只萝卜白菜,再有就是葫芦条儿、豆角干、茄子条儿等干菜。 因都是夏日常见菜,倒也不贵,秦放鹤花几十个大钱就买了一篓子,估摸着能吃到开春了。 买了一大圈,统共才花了不到一百个钱,甚好。 早起来时天便阴沉沉的,才离开青山镇不久就落了白,漫天飞舞似春日梨花。 这场雪来得又快又猛,眨眼山路上积了厚厚一层,蓬松的,像云朵,像棉花。 车轮一路碾压过来,沿途响起此起彼伏的“咯吱”声,像随行伴奏的乡间小调。 白色悄然而迅速地侵占了全部视野,目光所及之处一片苍茫,只遥远的天边还隐隐露出几条冷硬的山脊,泾渭分明。 走得渴了,秦山就跳下车去,从路边雪堆里挖一团吃,咯吱咯吱嚼得响亮。 前任胃溃疡患者秦放鹤看了,觉得自己的肠胃都跟着抽搐,语气沉痛道:“别仗着自己年轻就张狂,日后有你胃疼的时候。” 秦山浑不在意,“没事儿,我爹也吃呢!干净着呢。” 酸得冒泡的秦放鹤:“……” 你们铁打的身子,你们清高,你们了不起! 哼! 冬天本就日短,今儿又阴,隐约看到白云村村口那两株大柳树时,早已伸手不见五指。 黑暗中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是小山么?” 秀兰婶子! 秦放鹤和秦山俱都精神一振,齐声应了。 就见斜前方的夜幕中晕开一点橙黄色的光晕,瞬间驱散黑暗,却是秀兰两口子挑着灯笼过来了。 两人披着蓑衣,头上、肩上落满雪片,脸都冻红了,也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 “今儿咋这么晚?路上又下雪,可吓坏我们了。” “回来就好,说这些作甚,外头怪冷的,赶紧家去。”他男人和长子一般不善言辞,说完就往牛屁股上拍了一把,黄牛不声不响加快脚步。 秦放鹤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一串动作眼熟。 嗯,家传绝学,鉴定完毕! 他也被拉到秦山家,进门先塞到热炕头上,又按头灌了一碗热姜汤。 老姜熬的,浓缩成深黄色一碗,辣得人舌头发麻,几口下去寒意尽退,额头上就沁出来一层细汗,倒也畅快。 “你那屋子一整日没烧炕,冰窖似的,冻也冻死了,”秀兰婶子打发男人抱了床被出来,对秦放鹤道,“今晚就在这里睡,别回去了,啊。” 回忆起近几天滴水成冰的冷劲儿,秦放鹤也是头大,当即爽快应下,又把自己赚到钱的事儿说了。 有了钱,就不用劳累外人再支援,大家都能松快些。 两口子闻言又惊又喜,“你才多大点儿,竟就能挣钱了?” 秦山比当事人都兴奋,爬起来道:“可不是怎得,那书肆的人都唬住了,对了,还有橘子!” 他赶紧把孙先生给的橘子摸出来, “嘿嘿,也算是我跟鹤哥儿挣的,你们尝尝。” “去,”秀兰婶子笑骂道,“什么你挣的,沾了鹤哥儿的光罢了,我还不知道你?” 又小心地捧起橘子,看得稀罕,还凑近了闻,“呦,这就是橘子?怪好闻的。” 闻完了,又放回去,对两个小的道:“我听说酸得很,我跟你爹年纪大了,吃不得这个,你们自己吃吧。” 秦山爹更是梗着脖子别开脸,看也不看,努力做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 秦放鹤伸手剥开一个,笑道:“不酸,甜得很,我跟七哥已经吃过了,还给了大哥和嫂子他们两个呢,都有,这是七哥专门带回来孝敬您二老的。” “大海一家子不缺吃不缺穿的,给他们作甚,”秦山爹嘟囔道,“你们留着吃吧。” 话虽如此,到底心里熨帖。 他没有大本事,这辈子最骄傲的事莫过于养活了三个儿女,且都成长得很好,如今算上秦放鹤,就是四个。眼见他们和睦,自然比什么都强。 秦放鹤手脚快,说话间就剥完一只橘子,整间屋子都被清新的气味占据。 没奈何,秀兰婶子先掰下一瓣,对着光影看了一回,笑道:“水莹莹黄灿灿,里头一粒一粒,还怪俊的,那我就尝一个。” 屋子里被热炕烘得焦干,刚从外头带进来的橘子却又冰又甜,咬开一点薄皮,甘美的果汁瞬间溢满唇舌,些微一点酸头激得人涎水直流。 “哎呦了不得,”秀兰婶子捧着脸笑个不住,又嘶溜口水,忙推自家男人,“果然好吃,你也尝一个。” 她男人也磨磨蹭蹭吃了,半眯着眼睛,美得不得了。 秀兰婶子拍着巴掌指着他乐,“瞧这熊样儿。” 他男人哼哼道:“两个孩子孝顺我的,你懂甚么!” 众人说笑一回,见天色已晚,便都躺下歇息。 将睡未睡之际,却听秦山爹轻声道:“鹤哥儿,你是个有本事的,只一样,日后再挣了钱,可别对外交底。” 秦放鹤一怔,才要开口,就听秀兰婶子接上了,“钱多了未必是好事。咱们村子里的人也就罢了,可难免有嘴不把门的,若不小心传到外面去,你这么小个人儿,又常往镇上走,中间几个时辰的路没有人烟,但凡谁有坏心……” 秦放鹤一一应下,“是,本也没打算说给旁人,您放心吧。” 见秦放鹤听劝,两口子都欢喜,忙让睡觉,结果又听到儿子缠着他讲什么话本。 “快睡!” “哎,”继续嘀咕,“鹤哥儿,那大侠逃脱了吗?” 想起这小子平时就皮得猴儿似的,什么话都当耳旁风,如今又是这样!当爹的越寻思越气,忍不住从被窝里伸出腿去,抬脚往腚上来了一下。 正梦想成为大侠的秦山:“哎呀!”
第8章 水嫩炒蛋、葱油饼 伴着肆虐的西北风,大雪断断续续下了两天,铺天盖地,夜里睡觉时都能听见松枝被压断的声响,直到第三日才慢慢放晴。 睡了一夜的炕已冷了,秦放鹤裹着棉袄出来,缩着脖子,抓起柴火棍往灶台里拨弄几下,表层灰烬褪去,露出来里面暗红色的余烬。 往上面撒点碎麦壳,鼓起腮帮子吹一下,原本昏暗的灶底骤然炸开金线,顺着麦壳蜿蜒,继而窜出火舌,冰冷的堂屋又渐渐漫开暖意。 另有一只炖着大骨头汤的瓦罐单独坐在炉子上,也咕嘟嘟冒起泡来。 大骨用劈柴的斧头砸断,关节处残存的筋膜和骨髓都熬将出来,在清亮白汤里浮动,尝一口,细腻软滑,煞是受用。 早饭很简单。 去鸡窝里摸一颗热乎乎的鸡蛋,加点水搅散,用一点猪油润锅,趁热倒进去翻炒几下,香喷喷的嫩黄炒蛋就得了,蓬松柔嫩,云朵也似。 墙根底下的小葱拔一颗,切碎了和在面糊糊里,借着锅底剩的油光倒下去,嘶嘶有声。不多时,金灿灿的葱花油饼出锅,最是鲜嫩。 炒蛋、葱油饼,再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大骨汤,偶有大块骨髓滑过唇舌,动物油脂带来的满足感足可抚慰一切艰辛。 用过早饭,天也亮了,正好读书。 这两日有要化雪的意思,格外冷些,不过等秦放鹤一套太极拳慢悠悠打下来,前胸后背已微有汗意。 才要进屋,却见秀兰婶子拽着秦山的耳朵往这边来。 “鹤哥儿,你看着他,别到处胡蹿蹿!还去打出溜滑呢,前儿隔壁村那孩子摔断胳膊,这会儿还吊着,这些熊崽子净作死!” 秦山兀自不服,奈何被拽着一只耳朵,弓着腰、歪着脑袋,着实有损威严。 但他可是日后要当大侠的男人!于是顽强地用不屈的眼神表达自己的愤慨。 到底是亲娘,秀兰婶子甚至不用看就知道他现在什么熊样儿,抬手就是一个大逼兜子。 “啪!” 反抗的号角尚未吹响便夭折,秦山:“……” 有人曾经是个王者,直到他娘来了。 秦放鹤:“……噗!” 他年纪虽小,但素来沉稳,这几日行事越发妥当,秀兰婶子很信得过。 “您放心。”秦放鹤瞅了眼霜打茄子似的秦山,忍笑应下。 秀兰婶子果然很放心。 倒是秦山,觉得竟然要被弟弟看管,颇没有面子,闹了个大红脸。 秀兰婶子前脚一走,后脚他就从怀里掏出一只半成品弹弓来,揉着耳朵嘟囔,“我也不光为了耍,正准备做弹弓打鸟打兔子加菜呢!” 若打着了,剥皮洗净,架在火上慢慢烤熟,待到炸开油花、泛了金光,边缘微微带点焦,只撒一点点粗盐就能香煞人!谁不爱吃? 想想就馋! 秦放鹤拿过来端详一回。 Y字形的粗树杈,已经打磨得很光滑,两端系着牛筋,松松垮垮的,好似未完工。 “行了,婶子也是为你好,冬天骨头脆,摔坏了不是耍处,你且消停两日,雪化了再折腾不迟。” 鉴于之前这厮一言不合就上树的前科,秦放鹤毫不怀疑他会冒险。 白云村没有大夫,大雪封山,万一真有个好歹,哭都没地儿哭。 秦山也知道厉害,只闲不住,略抱怨两句也就罢了。 北方的冬日只要不阴天,阳光就很好,避风处迎光坐着就挺暖和。 秦放鹤早起就把书桌挪到窗边,这会儿开了窗,既亮堂又舒服,正好用功。 秦山也不进去,顺着窗台蹲下,坐着草编的大蒲团,继续摆弄那只半成品弹弓,一时倒也安静。 白家书肆给的五刀纸派上用场,秦放鹤提笔润墨,略一沉吟,就起了个熟悉的开头,“关于未来……” 秦放鹤:“……” 这手有自己的想法! 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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