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试需得回籍贯所在省府应考,他虽长进了,却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得中。 这倒是个法子。 孔姿清难得敬了他一杯酒,倒把齐振业弄得受宠若惊,三人都笑了。 稍后说起即将到来的会试,齐振业便笑:“无疑,你好好考,来日子归也好好考,饿便有两位连中六元的兄弟了。” 孔姿清,字无疑。 秦放鹤摆摆手,笑而不语,却见孔姿清短暂地沉默了下,然后才微微摇头。 “去了外头一趟,才知天下之大,”孔姿清自斟自饮一杯,声音听上去颇为感慨,又说了一个名字,“旁人如何尚未可知,但本次会试,我当败于此人之手。” “赵沛?”秦放鹤在脑海中略一扒拉,很快对上名号,“可是河间府上一次的亚元?” “正是。”孔姿清点头。 若在以前,齐振业肯定要问,你不是解元么,第一名,怎么会输给第二名? 可如今跟着秦放鹤考了几回,深知学问并非取中的唯一准则,便也不说话,只等着听他们说。 “你见过他?”秦放鹤倒是有些好奇了。 “确切地说,非但见过,交情还不错,此番便是一道回来的。”孔姿清笑了下,倒看不出多少懊恼,反而隐隐带着点不知该如何描述的挣扎。 “能得你如此看重,此人才华必然出色,”秦放鹤毫不怀疑,“可有他的大作么?” 河间府距离清河府比京城还要远,故而秦放鹤一直没弄到那边的乡试选本,对赵沛此人,也只了解一点皮毛。 孔姿清确实对赵沛上心,张口就念了几首诗,然后又背了一篇几百字的短赋。 他的声音落下,室内久久无言。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秦放鹤缓缓吐出一口气,“果然好才华。” 若来日孔姿清果然败在此人手上,也实在不冤。 无他,赵沛写的东西太有灵性了! 大开大合,潇洒肆意,字里行间都充满了寻常人苦求而不得的灵光。 极其灵动! 看完第一句时,你已在惊喜怎会有如此佳作,可看到第二句时,这份惊喜甚至还会加倍! 若说别人要费尽心思才能抓住的一点灵感,在赵沛那里,完全是俯拾即是,而且还要一边捡一边抱怨,“太多了,写不完,根本写不完……” 就……仙人舞剑和泥点子甩王八拳的区别。 毫无疑问,这是一位绝对的天赋型选手! 哪怕不够接地气,哪怕来日中不了进士,也必然因为写得一手好文章而被赏识,破例封官。 之所以当初没中解元,恐怕是河间府的主考官不喜欢这类型的文章,奈何此人才华太过出色,任谁也不忍心过分打压,所以才叫他屈居第二。 面对这样的对手,对策有且只有一条: 扬长避短,避其锋芒。 因为单纯在写文章这一方面,真的很难赢! 若让秦放鹤上,那么他一定会走另一条路,在保证稳定发挥的前提下,将求真务实发挥到极致。 上位者固然喜欢灵动的文章,但在实干面前,势必要输一头。 但这个对策对孔姿清而言就不是那么实用,因为他擅长的,恰恰不是实干。三年游学经历,也仅仅是将短板补足。 面对一般世家出身的对手,足够了,可对上赵沛这种天赋型挂比,不够。 很危险! 虽然有些遗憾,但孔姿清自认也不是输不起的,所以非但没有提前对赵沛打压,反而与之结伴同行。 倒是秦放鹤将方才孔姿清念的诗词文章写下来,看了又看,越看越觉得有点眼熟。 “你觉不觉得这个风格……” 孔姿清笑了,“赵沛,字慕白,常挎剑行走。” 齐振业:“……啥?” 秦放鹤:“……噗!” 感情是李太白的迷弟! 他就说这种雄浑又轻盈的风格,怎么就有点熟悉! 孔姿清夹了一筷子酱肉吃,细嚼慢咽,咽下去才继续道:“初见时,他正与数人对峙。” 秦放鹤就跟齐振业整齐地惊叹,“当真可敬,竟以一人对数人,着实令人钦佩!” 然而听了这话,孔姿清的表情再次微妙起来。 他垂下眼帘,捏了捏眉心,似乎在整理措辞。 过了会儿,才听他幽幽道:“非也,是他一个,被数人围殴。” 齐振业:“……” 秦放鹤:“……” 啊这…… 你说你没那个本事,逞什么能啊! 丢不丢人! 哪怕现在回想起来,孔姿清还是觉得荒唐、荒谬。 当日他途径某地,在城外茶摊上歇脚,顺便听说书人吟唱,忽然就听到远处食肆乱哄哄闹起来。 本以为是寻常冲突,孔姿清不想管的,可没想到愈演愈烈,尖叫声频发,他便带人去看。 然后就见赵沛给人压在地上打。 说话间,桂生已去旁边找人问了起因,原来是赵沛来这里打尖,怎料那掌柜的听他是外地口音,又孤身一人,便有意讹诈,只是一盘烧肉、一壶酒外加几个饽饽,张口就要五两银子。 赵沛哪里肯给? 当即拍案而起,怒骂这是一家黑店。 掌柜的就冷笑,“穷鬼若没银子,将刀留下抵账也好。” 赵沛仰慕诗仙李白,不仅学着对方四处访名山、采仙药,自然也欲挎剑而行。 然大禄朝严格控制兵器,除弓、箭、刀、短矛、盾牌“五兵”不禁外,余者皆不可携带。 对此,赵沛深以为憾,因为刀身短粗,终究不如长剑潇洒。 而律法所限,也容不得他十剑杀一人…… 秦放鹤:“……” 不好意思,他有点想笑,但还是忍住了。 孔姿清的表情也不怎么严肃,声音轻快道:“赵沛拳脚不错,然双拳难敌四手,又不好见血,迅速落入下风……” 秦放鹤:“……噗。” 抱歉抱歉。 何其辉煌的黑历史! 得知原委后,孔姿清就命随从上前解救,又将那一干人等扭送附近知州衙门。 也是到了衙门之后,孔姿清才愕然发现,灰头土脸流鼻血的那厮,竟然还是正经在册的举人! 别说他,连当地知州都傻了。 你他娘的是举人,倒是早说啊! 哪怕把腰牌往那伙黑心商人面前晃一晃,他们也不敢动你一根手指头! 赵沛不以为然,胡乱往脸上一抹,又吸吸鼻子,呸一声吐出满嘴血,掷地有声道:“某不屑以势压人。” 孔姿清:“……” 知州:“……” 此人有疾! 还不轻! 不是,你都被群殴了啊! 知州忙派人将祖宗送到后面梳洗,又准备鲜亮衣裳,又请孔姿清坐了,在旁边听审。 得知自己打的是举人老爷后,食肆那伙人瞬间瘫软如烂泥,面无人色。 掌柜的涕泪横流,喃喃道:“小人,小人着实不知……若早知道,便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也不敢……” 知州:“……” 别说你,本官也是才知道! 平民互殴,轻微者,许当场调解,不过各打五十大板。 可殴打举人,那必然是犯法,轻则坐牢,重则流放。 因是当众斗殴,证人都是现成的,知州当场发了签子,提了人来对峙。 听说掌柜的得罪的是举人老爷,那些证人们面面相觑,一咬牙,竟当场又抖搂出许多昔日食肆强买强卖、讹诈过路人,还有本地人去干活不给钱、送货被压价的事来,有大有小,零七碎八一箩筐。 呵呵,家丑不可外扬,如今不光扬了,还是当着外地人扬得干干净净! 下头百姓们还在磕头啼哭,“求大老爷做主啊!” “那厮,那厮早年还欠着小人一两又二分银子的菜钱没给……” “求大老爷明察秋毫!” 知州一听,再看看下首专心吃茶貌似没听,可耳朵都竖起来的孔姿清,老脸上火辣辣的。 他娘的,丢人啊! 证据确凿,知州也怕孔姿清去外头传扬,故而三下五除二就给判了,又命人即刻出城查封食肆,把钱财拿出来补给一干受害人,余者充公。 那掌柜的讹诈在前,唆使手下殴打举人在后,综合过往无数劣迹,罪无可赦,打六十板子,流五百里。 余者皆是先打板子,然后下狱,三年到十年不等。 下狱也不是单纯关着喂饭,而是要拉到城外采石场去劳作,一点儿不闲置劳动力。 打板子也有学问,惩罚轻的、长官有意网开一面的,便是打一百也不过皮肉伤。 若惩罚重的,二十板子都能打残了。 那掌柜的八十个板子下去,人也只剩一口气,再流放…… 判决下来之后,百姓们皆拍手称快,次日甚至还敲锣打鼓来知州衙门谢恩。 孔姿清见了,对知州拱手,“大人真是明察秋毫,爱民如子。” 事发地距离衙门不过几十里,说近不近,说远也不算远,多年来屡屡有百姓和过往客商吃亏,本地父母官当真不知么? 即便不知,其辖下诸多官吏也必然与那掌柜的有勾结,足够判一个治下不利之罪。 知州见他脸上似笑非笑,话里话外满是阴阳怪气,如何高兴得起来?脸上热辣辣的,胡乱呵呵几声,含糊过去。 听完这些后,秦放鹤却生出另一种想法: 那赵沛究竟是大智若愚啊,还是……钓鱼执法?
第51章 文辩 三年不见,要说的太多,秦放鹤等三人果然一夜未眠,直聊到天色微明、睡眼沉涩才在暖阁内横七竖八躺着胡乱迷糊一阵。 卯时的梆子一响,三人陆续醒来,接二连三打哈欠。 仗着年轻,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外头有人送进来热水,三人都洗了。 怕肌肤皴裂,还额外涂抹加了各色香料的羊油,十分滋润。 早有桂生亲自回去取了替换,孔姿清又换上干净衣裳,连同配套的发冠、腰带、荷包也一并换过,坐下用早饭。 桌上摆着一罐金灿灿的小米粥,里头还加了补气血的山药丁和枸杞、红枣碎,微甜,黏稠,很香。 又有一大叠肉沫芝麻胡饼、一小筐灌汤肉馒头,另有一碗什锦烩菌子、一盅高汤里煮出来的软糯笋干,一碟片好的盐水鸭脯,一盘北方冬日分外珍贵的碧油油洞子货炒青菜,几样腌姜、拌豆腐、葫芦丝等小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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