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观的齐振业早撑不住笑了,噗嗤出声。 秦放鹤一听,也顶不住,跟着吭哧吭哧发起抖来。 赵沛等人一见,也都欢喜,复又跟着笑起来。 一时间,包厢内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吃了茶,秦放鹤又笑骂一场,看着他们各个低眉顺眼,这才觉得气顺了。 岂有此理,我也是有脾气的好吧! 哼! 赵沛再三作揖,复又道:“其实方才那些话,倒也不全是哄你。头些日子你不在京城不晓得,我也确实同人有过争执,一时灰心,当时无疑便如你这般劝我……” 这便是世家子和寒门最大的不同。 孔姿清虽幼年便与祖父远离京城,可实际上,却未有一日远离朝堂。他面上瞧着云淡风轻,然官场上一应蝇营狗苟尔虞我诈,都早已适应,化为本能。 便是康宏,常年跟着家人耳濡目染,也比赵沛强些。 如今赵沛也想明白了,他“慕白”,却并非要变成昔日青莲。 说到这里,赵沛又搓了把脸,感慨道:“只是我这个性子,你们也晓得,恐不是翰林院的货,待熬过三年庶常馆修习考核,我便自请去刑部或督察院、大理寺。” 官场上有句话,叫“不入翰林,不进内阁”,意思是非翰林院出身的官员,日后几乎没有拜入内阁的可能。 而庶常馆考核一等者,方可继续留在翰林院,官场出身可谓清贵。 赵沛如此打算,既保全了出身,也合乎脾性,虽比继续留任翰林院多走一点弯路,却不失为两全之法。 康宏笑着补了一句,“依我看,你倒是个做钦差、御史的好料子。” 只是这两类官职位高权重,非帝王心腹不可,少不得也要熬资历,此时不过说来玩笑罢了。 他们两个的想法倒是跟之前秦放鹤私底下对赵沛的职业设想不谋而合。 翰林院确实清贵,但只是起点高些,好似那空中楼阁,终究不稳。若要往上走,必要有实打实的政绩才好,只在中央待着,想攒政绩,就要从那些年过半百的老油子们嘴里抢功劳,谈何容易! 所以不光赵沛,秦放鹤也早就打算日后混够翰林院的出身后,去别处刷资历、攒政绩,以便来日弯道超车。 在这一点上,两人也算殊途同归。 “对了,”眼见这个话题告一段落,秦放鹤便问起之前一直想问的事来,“此番会试,我怎的没瞧见有成的名字?” 有成便是杜文彬的字。 就连前几日让秦山去两浙会馆送帖子,里头的人也说杜文彬早就离开了。 此言一出,康宏的脸色瞬间不好了。 秦放鹤便道:“我并非有意窥探,只依他的学识,断然不该榜上无名,实在有些担心。若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说也罢。” 康宏迟疑再三,猛地抬头灌了一杯酒,然后用力往桌上捶了一把,“也罢!” 其实赵沛和孔姿清也一直疑惑,但他们都不是那种会主动过问的性子,故而一直按着没问。 此时见康宏有要说的意思,便都看过来。 康宏叹了口气,“有成,实为奸人所害!” 齐振业瞬间惊呼出声,“他竟……” 只说了两个字,他就回过神来,抬手往自己嘴上扇了一下。 应该不至于死了…… 好歹也是个举人,倘或真的在京期间出了人命,依子归和他师门的耳目,必然早就听到风声。 康宏直接给他气乐了,啼笑皆非道:“那到不至于。” 秦放鹤就隐约猜着了。 想必,是杜文彬着了别人的道。 他可能连考场就没进去!
第71章 旧友(二) 杜文彬此人,相较康宏,说得好听一点,性格更为率真,待人更为真诚,说得不好听了就是爱憎分明比较莽,易轻信别人。 当初他们和秦放鹤等人在红叶寺初遇,开口便问对方来历和赴京动机;后来在醉仙楼,初见赵沛,虽知胜算不大,也是他头一个冲锋陷阵,由此可见一斑。 若遇到的一直都是秦放鹤和赵沛这等不会轻易主动害人的倒也罢了,万一遇上心思不正的就容易栽。 “我们两家虽非同城,然祖上隐约沾着点亲,早年便曾有过往来,故而自幼相识,关系较常人亲近些。当初还在南边时,我便时常提醒他,切莫交浅言深,凡事说一半留一半,也别人家说什么都信。”提及往事,康宏叹道,“他每次倒也听,可答应得可爽快,忘得也爽快……” 秦放鹤心道,这就是之前过得太顺了,没怎么吃过大亏,所以不长记性。 “世人常说家丑不可外扬,原本这事我也不打算向外说起,可大家都不是外人,我也顾不上那么许多,权当给你们提个醒吧,日后再见此人,可要远着些。”康宏苦笑着讲起事情始末。 齐振业大惊。 怎么听这个意思,始作俑者还活得好好的? 当初康宏一行人从江南出发,看似同乡成群结队,实则并非铁板一块。 想也是,自古文人相轻,这些又都是江南之地拼杀出来的举人,自然各有傲气。康宏和杜文彬固然排名靠前,众人也未必对他们唯命是从,中间偶有龃龉也实属寻常。 刚抵京那段时间倒也还好,面对陌生环境中太多的外人,在都城威势的压迫笼罩下,同乡的凝聚力空前强大。但是随着认识的人渐多,个人扬名进度不一,之前埋下的隐患也渐渐显露出来。 其中康宏和杜文彬素来文采最佳,且二人性格互补,时常共同进退,很快就在京城文人圈中打出一点名头,其他人倒显得平平了。 时间一长,难免有人心里不痛快,话里话外都在指责他们两个只顾自己,也不想着拉一拉同乡。 杜文彬性格爽直,涉及原则问题一点就炸,几句话说不到一处,便与他们吵了个翻天。 他的想法很简单,挣前程 么,本就各凭本事,京城都来了,机会摆在面前,谁也没拦着,你自己不往上凑,又赖得了谁呢? 他当众输给赵沛都不怕丢脸了,康宏事后讨教,也没觉得低人一等,其余人却嘴上谨慎、心中怯懦,也叫他瞧不起。 怎么,偏你们的面子就值钱? 坐享其成罢了! 自此之后,康宏和杜文彬便开始脱离大部队,两人单独行动。 也就是后来秦放鹤他们看见的,不再与两浙会馆众人同出同进。 秦放鹤等人面面相觑,原来早在那时便已埋下导火索。 康宏和杜文彬虽然不再与同乡们一起行动,可仍住在两浙会馆,整日低头不见抬头见,气氛一度尴尬。 “我素来是个狠心绝情的,一时断了,也就断了,”康宏淡淡道,“可有成向来嘴硬心软,时间一长,就想起对方的好处来……” 后来会试临近,便有几人试探着再次向他们靠拢。 康宏总觉得对方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就要拉着杜文彬离得远远的。奈何杜文彬是个大活人,大家平起平坐,纵然康宏有心,也不可能天天把他拴在裤腰带上看着,说教太多,亦算过界。 某日他外出有事,回来时,竟看见杜文彬同昔日某位同乡有说有笑。 当时康宏便警铃大震,虽当面不便发作,事后却立刻向杜文彬讲明利害,叫他小心些。 杜文彬笑着应下,却也有些不大往心里去,“你什么都好,总归疑心病忒重了些,怎学起昔年曹贼来?大家乃是同乡,本就一体同心,来日纵然入了朝堂也是天然同盟。况且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歹徒尚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们虽有不妥,却未有大过,都上门道歉了,我也不好往外推吧?未免太过绝情,也太高傲了些。” 这话说得倒也不错。 但康宏总觉得哪里不对。 既然是致歉,为什么偏挑自己不在的时候来?必然是知道你心软,容易突破呗! 康宏又劝了几回,可对方十分谨慎,确实做得滴水不漏,倒显得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起来。 事已至此,康宏自认仁至义尽,也实在无计可施。 齐振业听了,摇头晃脑道:“你也够了,若果然打草惊蛇,那人按兵不动,岂不越发显得你心胸狭窄?便是有成也要与你起嫌隙。” 隐约觉得此二人的相处模式有些熟悉…… 嗨,必然不是他和子归! 他可比杜文彬精明多啦! 康宏叹了声,“便是这个道理,只看当时,谁都没错,只我一个小人罢了。” 无凭无据怀疑他人,便是三司会审,也只会说对方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说杜文彬厚道念旧、胸怀宽广……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皆是过往个人性情决定的,对方打定主意量身定计,绝非三言两语可扭转。 赵沛和孔姿清听了,纵然智多如他们,一时也无计可施。 众人都不怎么缺钱,临近会试,纷纷进补,杜文彬每日都要吃一盏燕窝,此乃多年习惯,好些人都知道的。 然后就在会试进场前一日,他突然上吐下泻! 比起身体上的不适,杜文彬整颗心都凉了。 苦也! 康宏忙带他去医馆,奈何病情来势汹汹,吃下去的药也全都吐了,扎针也只是暂缓。 大夫的原话是:“看你也是个有主意的,怎么快考试了,还在饮食上这么不上心……” 杜文彬只觉得冤枉。 他之前就曾水土不服,所以每日饮食都是固定的,从不轻易尝试新品,燕窝也都是自家带的,怎么就不上心了? 还是康宏起了疑心,听出话里有话,拉着大夫去旁边细问。 大夫初时不肯开口,生怕受池鱼之灾,可架不住康宏给得太多了,便低声道:“这是中了泻药了,虽不至于伤了根本,可他本就有些水土不服,又连日劳累,内里虚,短时内甚是凶猛,少说也得修养十天半月方好。” 言外之意,会试是别想了。 纵然强撑着进去,难不成自始至终蹲在马桶上? 他家世代在京城开医馆,看过繁华盛世,也见了太多龃龉龌龊,刚才一把脉就猜到了。 可能给举人老爷下药的,说不得来日也是官爷,收拾不了旁人,还收拾不了一个大夫?他岂敢当面捅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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