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夫人便十分心疼,亲自与他夹菜,又叫多吃,又怕吃多了撑着,忙得不得了。 秦放鹤颇爱今日桌上那盘鸭签,乃是以网油隔膜包裹了肥嫩鸭肉香煎而成,又加了各色调料,色泽金黄,入口咸香,很是下饭,一个人就干下去大半盘子。 看他吃得香甜,汪扶风和姜夫人也觉胃口大开,竟比平时多吃了小半碗饭。 一时饭毕,又吃了冰镇乳酪里头加了各色鲜果丁子和荷花蜜的冰碗子,瞬间清爽。 夜色已深,白日间的暑气俱都散了,外头也凉爽起来,师徒三人便去花园中散步消食。 正是蔷薇盛开的时节,温柔的晚风中浮动着浅浅花香,沁人心脾。 姜夫人还栽种了几盆金桂聊解乡愁,此时也都鼓起细细的花蕾,含苞待放。 只是橘生淮南为橘,生淮北则为枳,望燕台的水土实在不大适合金桂生长,饶是侥幸不死,每年也开得稀稀拉拉,倒有些单薄得可爱。 闲聊时,姜夫人少不得再嘘寒问暖,问些细节,秦放鹤都细细答了。 汪扶风就在旁边穿插着说话,见他虽远在江南,却也没耽搁了解朝堂局势,不禁老怀大慰。 秦放鹤又拿出自己在江南采买的土仪,被夫妻俩盛赞一回。 次日,秦放鹤去向董春请安。 奈何近来董春事多繁杂,且内阁又少了一个宁同光,那些活计便都分摊到剩下的五位阁老头上,又要联合鸿胪寺和户部预备中秋节庆典、祭祀的事,越加繁忙,竟不得空见。 秦放鹤并未强求,只托人将土仪送进去,又隔着门行了礼便罢。 期间汪扶风提起入太学的事,“我本想着,你这一去便如野马脱缰,少不得要年后方回,这会儿倒还早,不过可以先抽空拜会下国子监祭酒的宋大人,那当真是当世大儒,头一个德高望重的。” 太学归国子监管辖,祭酒宋琦,便是殿试排名当日因觉不公当众大哭的那位,掌管全局,凡有太学入学者,需得先向他报道。 不过只要有地方官府、学堂的推荐,又有朝臣作保,等闲无需面试。 但若有门路能见一见的,自然最好。 秦放鹤的入学名额早在当年汪扶风于清河府收徒时便定了,且在太学归档,如今只要宋琦首肯,也就成了。 然太学每年二月集中开学,秦放鹤这会儿回来颇有些不上不下。 中途插班的先例并非没有,只是终究有些扎眼,倒不如转过年来随大流,也更显从容。 秦放鹤并不在乎这些,当下将自己的主意说了出来,“其实太学里能学的东西,有师父您和师公照应,我在外头未必学不到,只人脉和藏书倒有些意思。入学么,早些晚些也无妨。” 太学与地方上的府、州、县学仅一字之差,然教授内容却截然不同,相较于后者的精进学问,太学更贴近于培养官员预备役的摇篮。 见汪扶风点头,显然很认同自己的观点,秦放鹤又摸摸鼻子,有些窘迫道:“不怕您笑话,此番我和有嘉实在是受不住南方闷热潮湿,这才逃回来的……” 汪扶风放声大笑。 只是这个时节,南方闷热,北方干热,谁也别说谁。 况且望燕台乃国都,汇聚海内外人货买卖,城中虽有水源,草木却稀疏,又多浅色砖石铺就的大路,反射极强,俨然有了几分后世热岛效应的样子,也够受的。 秦放鹤就想着,等这几天把该拜访的人都拜访完了,该做的事也都做完了,不妨赶在天冷之前再北上,一睹北地草原风光。 毕竟等自己入了太学,甚至殿试结束后,想再这样自由就难了。 汪扶风最大的好处,便是能在最大限度上给予秦放鹤最大的自由和自主权,也就是这个时代最稀缺的相互尊重。 见秦放鹤自己有主见,他也不拦着,还饶有兴致传授起当年自己的经验来。 既然回到京城,少不得见见昔日旧友,奈何如今赵沛、孔姿清和康宏等人都入了翰林院,是正经官儿了,需要处理上下级和同僚之间的关系,便不似从前那般自由。 秦放鹤先后约了两次,终究在回京后的第五日,众人才算重新聚首了。
第70章 旧友(一) 七月二十六,还是醉仙楼包厢,秦放鹤、齐振业、孔姿清、赵沛并康宏齐聚一堂,一如当日。 时光似河水奔腾,裹挟着众人往未知的将来流去,多半年不见,大家的心境神态便各有变化。 幸运的是,至少当下,彼此还维系着曾经的情谊。 好像从未分开过一般,当包厢门关上,气氛迅速热烈起来。 齐振业先向众人道恭喜,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要行礼作揖,“问诸位大人的安。” 康宏失笑,“来日你我皆是一样的人,何苦这时来挤兑我们。” 秦放鹤看着康宏身侧空处,暂时按下疑惑不表,先细看他们神色,发现孔姿清和康宏倒还好些,唯独赵沛稍有疲色,言辞也不比从前肆意犀利,似明星蒙尘。 显然入朝为官的日子并不如外人想象的那般快活,令这位天之骄子也有了几分惆怅。 见秦放鹤面露担忧,赵沛笑着给他倒了杯酒,自己也拿了一杯,“倒也没什么,只是……” 他捻着酒杯,看那里头的酒液不断沿杯壁晃动、游走,却始终被局限在那小小一方空间之内,短促而带些自嘲地笑了下,“只是如今,我也算明白,为何昔日青莲先生分明得入朝堂,却反而不快活。” 昔日之赵沛,便如林中露、溪涧水、山峦风,自由肆意,无拘无束。犹如正午烈日,灼灼灿烂,锐气逼人。 奈何眼下巴巴儿闯进京中池沼,少不得被束缚于尺寸之间,看似得到了许多,却也失去了许多。 孔姿清和康宏听了,也都自眉宇间沁出几分愁绪。 无数学子在步入朝堂之前,都如曾经的赵沛,梦想一展宏图伟愿,施展抱负。 可当真正踏进来才发现,一切都不是想象中的那样简单。 太多规则,太过拘束,更有太多无可奈何。 现实不是你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初入朝堂的热情和闯劲,便都似那烛火蜡油,一点点烧尽熬干了。 只一座小小翰林院,便不知埋葬了昔日多少风光一时的状元、榜眼和探花郎们的天真和冲动。 世人眼中前途无量的仕人摇篮,也孕育着一座座荒坟野冢。 赵沛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初初几日,我不耐烦拘束,四处碰壁,心灰意冷之下,也曾想不然索性去地方任职算了……” 话未说完,秦放鹤便一口打断,“万万不可!” 他早知赵沛性情耿直,骨子里有种近乎天真的浪漫和赤诚,步入朝堂后一时间必难适应。作为成长的代价,这在所难免,只是如此可怕的念头,实在不该起。 如无意外,历届状元通过数次考核后皆可直接出任京官,这就比下头的进士们的起点高了不止多少倍。 后续虽也可能去往地方任职,但多是为了镀金攒资历,外放五品起,这是无数二甲进士奋斗数年都未必能达到的高度。 此时赵沛初至翰林院,根基未稳,才华未放,若贸然去地方上,就很难拿到太高太好的职位,便是自甘堕落!甚至皇帝也会对他失望。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高中状元,将许多人压得暗淡无光,并非所有人都是如无疑他们这般的谦和君子,自然会嫉妒,由妒而生恨,实在不算稀奇。所以你的遭遇我能想象,心情也可以理解,但作为朋友,我实在不赞同你这样做。” 秦放鹤放缓了语调,细细分说起来,“你常年在外游走,难不成没听过天高皇帝远的话?你只知京城难熬,却忘了地方上鞭长莫及,多有人一手遮天做那土皇帝,你一个外来的生瓜蛋子去了,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只怕届时离京容易,返京难!” 顿了顿,又说:“况且没个三年五载的资历和底蕴,即便去地方上,也必是偏远穷困之所。 管子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那等缺衣少穿的穷乡僻壤,固然有淳朴百姓,亦不乏无视纲纪法度的法外狂徒。人情、宗教、旧俗,事事件件都会凌驾于朝廷律法之上,届时你独木难支,怕也只能徒叹奈何……” 可秦放鹤说着说着,眼见对面的孔姿清等人神色微妙,最后康宏竟撑不住笑出来。 秦放鹤:“……” 狗日的,这些混帐故意讹我! 再看赵沛,哪里还有方才的沮丧?眼底颓色一扫而空,正拍着大腿狂笑。 就连最厚道的孔姿清,也是浅笑中带着促狭。 “哈哈哈,之前就听无疑说你最爱操心,今日一见,果然不假!”赵沛抹着眼泪笑道。 分明在座之中数他最年幼,却也最老成沉稳,佩服之余,也叫人忍不住想逗一逗。 秦放鹤:“……” 呵呵! 他起身就走! “哎呀呀子归子归!” “莫走莫走……无疑快来!” 赵沛和康宏忙一左一右起身相拦,自觉理亏,连连作揖赔不是,又自罚三杯。 孔姿清慢吞吞起身,象征性拦了下,又慢吞吞坐回去。 康宏:“……” 您还真就来了一下啊! 一旁的齐振业看得目瞪口呆。 这就是官场吧? 好生可怖!早前慕白是何等磊落率直人物,才去了翰林院几天呐,就学会作弄人了? 孔姿清亲自冲了一碗茶汤,双手捧给秦放鹤,“知道你白日不吃酒,且喝这个吧。” 明前龙井,更胜雨前,清清浅浅一碗碧色茶汤,柔和细腻,恍若春日再生,最是清凉降燥。 秦放鹤使出两世的太极功夫,左右开弓甩开赵沛和康宏,梗着脖子,抬着下巴冷笑,“我不喝绿茶,胃寒!” 说着,又瞅了这三个畜生一眼,补了句,“心也寒!” 这都什么人呐! 亏自己还担心他们! 呸! 孔姿清:“……” 少爷任劳任怨唤桂生下去寻茶博士,果然换了滇红来,特意奉上热热的一泡。 康宏忙不迭接了,又转手递给赵沛,状元郎双手高举,做足了姿态,“您请。” 秦大爷矜持地接了,装模作样拿盖碗刮了几下,略啜了几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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