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万里有一,卑职日后不幸染病离世,卑职愿举行火葬,亲身为百姓做出表率!” 宋辞鼻腔一酸:“你不怕?” “怕什么!”他扬扬下巴,笑得豁达:“死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刀山火海又有何惧?” 男子年轻富有朝气的声音回荡在上空,即便消散,仍在宋辞心头久久萦绕。 视纲常为天的古人,竟能让步到这种程度,不管是为了宋辞还是为了西丘大局,都格外令人感动。 她屏住胸膛内的汹涌,望向他,一字一句道:“你不会死的。” “我们,都要好好活着!” —— 秋分过后,昼短夜长。 早晚比起从前缓了一个时辰不止,使得绝大部分时光都被浸在漫无止境的昏暗当中。 病迁所陆续跑出的病患将街巷重新塞满……起初害怕宋辞将他们抓回去,行事还东躲西藏。 直到几日过后,城中并无任何动静。宋辞就像完全没听说过这事似的,手下的将士照常施粥,巡视,熏烟,纷撒石灰,即便途径众人,也没有引起丝毫的关注。 灾民们渐渐放下心来,不再畏畏缩缩。有些人以为她激起民愤后,放弃了自己荒唐的想法,不由生出重返病迁所的念头。 那是个一如往常的夜晚,天幕泼下浓墨,由浅至深地被渲染成漆黑。 灾民们在略有些寒意的街头,凑在一起相互取暖。 其中有一人掖了掖衣襟,抱紧肩膀,嘶的一声倒吸一口冷气:“哎我说,要不咱们回去吧?眼看着快要入冬了,那边好歹有个能遮风避雨的屋子!” “我不回去!要回你回!” “我也不回!万一有个差池被抓去烧了,你愿意啊?” “啧!”男人咋舌:“人家是烧死人,又不烧活人!咱们这不都好好的嘛!去了每日供吃供喝,还给医治疫病,总比到时候在这冻死强吧?” “我老娘的尸身还在这儿呢!我哪都不去!” “儿子不孝,没法让您入土为安!但您放心!我一定拼死守着娘!不让他们动您分毫!” 一时兴起而提,败兴而终。 短暂的动摇到最后还是湮灭在了抱怨当中,无影无踪。 几人昏昏沉沉睡去,夜半,其中一人爬起来方便。 他混沌朦胧地跑到街尾昏暗处,胡乱地撕扯着腰间束带…… 水声响起,男子别过脸打了个哈欠,勉强睁开惺忪睡眼。 突然,墙上映着的影子将他吓了个激灵。 “啊!”他猛地趔趄一步,惊叫一声,顿时睡意全无。 紧接着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并伴有低低的,像是呜咽抽泣的声音。 男子感觉到裤脚鞋边一湿,连忙慌乱地拉起裤子,三下并作两下地裹紧腰带。 “嘤……”诡异的鸣叫声入耳,仿佛恶鬼的低吟被无限拖长。 男人愈发胆颤,正要撒丫子往回跑,只见印在墙壁上的轮廓逐渐变得清晰……硕大的头颅,弧度扭曲的盘角,好像牛,又好像虎,但身后却灵活柔软地甩着灵蛇般的尾巴。 他壮着胆子回头看去,空无一物。 纳闷地再看回来之际,墙上影子忽的一亮,点燃一道三角状的妖冶红光,如眼瞳般死死盯着他…… 纵然是血气方刚的男子,半生也未经历过这种离奇之事。 在看到那眼睛亮起时,他似有若无听到一阵狞笑。 “嗝。”男人喉咙一僵,身体一直,翻了个白眼瘫倒在地上。 第二日,他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人群当中的。 层层叠叠的灾民围着他,面对关切和询问,他回想起昨夜毛骨悚然的场面,瘪瘪嘴,胡言乱语,号啕大哭…… 不单是他一个人,余后的几天,城中接连发生了许多层出不穷的怪事。 有见到天上飞过去异兽的,还有同样在半夜撞见怪物的,甚至有一部分人更夸张,煞有介事地称故去的家人梦里带来了话,说是有人要吃他们! 做梦之人不同,所梦到的家人不同,求助的表达方式不同…… 相同的只有一点:有怪物惦记上了他们的尸首,他们很害怕! 在这样浓烈的渲染下,一股无名阴影笼罩在京城的上空。百姓们被吓破了胆,入夜便开始疑神疑鬼,有时就连青天白日的,都不敢随意落单。 墨风说的对,解铃还须系铃人。 既然让他们介意的点在于民俗,若解释不通,硬碰硬黑吃黑,用更强横的民俗压过去,问题也许就会迎刃而解。 果然,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小团体中的领头人便开始想方法运作。 他们先是去告求了古刹,应门没有得到回应。紧接着四处打听曾经那些有名的大师,在这种关头,自是查无所查。 最后实在没办法了,找上村落里小有名气的神婆,将希望寄托在她的身上,央求祷告她能破除此局。 神婆的性质,不完全属于任何一个教派,随心所欲,玄之又玄。 她掐指一算,闭紧的眼眸骤然猛睁,大惊失色地连连叫道:“毁了!这下全毁了!天要亡我西丘啊!” 在众人的追问下,神婆痛心疾首,称近日灾祸接连不断,滋生出巨大的怨念,引来了上古凶恶,蜚兽。 蜚兽牛身蛇尾,最喜灾祸,以尸为食,每逢民不聊生之际它便会出世,给世间带来更深重的灾难。 而且,一旦被它所食,不仅躯壳会消失,就连三魂七魄也会跟着荡然无存,自此再不入轮回。 话已至此,冤有头债有主,百姓们虽然没有好的解决办法,但总算是摸清了来由。 一时间,蜚兽一跃成为了比瘟疫更让人头痛的东西。 当然,灾民只是落难,又不是失智,人群当中还是有几颗聪明脑袋的。 通过神婆的话,有人联想到了不久前宋辞的做法,怀疑是她买通了神婆,前前后后为他们设下一个圈套。 他试探发问:“那……要是把尸首都烧了,又当如何?” “哎呦!”神婆出乎意料地没有赞同,反而念念有词:“罪过罪过!这可使不得!” “后生!你不能为了避讳蜚兽,就如此对待这些亡灵吧?” “被火烧得灰飞烟灭?那和被蜚兽吃了有什么区别?那不是瞎胡闹嘛!” 神婆竟没有为宋辞说话? 那人不信,眼眸闪烁着意味深长,再次求证:“当真不妥?” 神婆口齿开合,坚定的没给任何反驳的余地,钉子似的吐出四个字:“绝对不行!” “那该怎样对付那凶兽?” “诶!”神婆哀叹:“要是有五岳门派清修的某位高人出山,或许尚可与蜚兽一战。” “凭我?”她眼睛一斜,白多黑少,撇撇嘴:“没戏!” 灾民们失魂落魄而归…… 另一边,宋辞端坐于檐下,面前摆着一副残局,自己与自己博弈。 穿堂风吹过,拂起她鬓边的碎发……沉眸,落子,气定神闲。 “殿下,百里加急,请您阅览。” 她用食指中指接下信笺,左手再次探进棋篓,摸出一颗圆润光滑的玉子,捏在手里把玩。 手指一开一合将信展开,道家专属暗纹及上面的字迹,令她感到一阵安稳愉悦。 重新合起,她持与方才相反的一方,将棋子轻轻置于棋盘。 一黑一白,亦黑亦白。 非黑非白。 “殿下。”亲卫提出疑虑:“咱们此番造出的声势大获成功,那神婆的表现也很好,让灾民们信以为真……现在,您是不是该站出来压轴了?” 宋辞偏过头,笑笑:“相比于被动,人们往往更愿意相信主动。” “先静观其变,等着他们来找咱们。” 大难当前,宋辞急,却急不得。 百姓们更急,却也始终没有来上门求她。 就那么拖了两三日,还是他们先耐不住劲,找到神婆,希望她能帮忙想想办法,毕竟这是整个西丘的事,无人能完全置身事外。 神婆冥思苦想半天,左右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这时有群众自私上脑,一咬牙,想将那些尸首都烧了!一来遂了宋辞的意,消除彼此之间的隔阂。二来断绝了蜚兽的惦记,说到底,活人的命总比死人值钱。他们死都已经死了,难道还要为了他们,让活着的人陷入更悲惨的境地吗? 于是,以赞同和反对两派为首,两边打得不可开交。 最后神婆看不下去了,高声打断争吵,琢磨了半天,做为难状:“其实,如果非要这么说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法子。” “什么法子?” 神婆佯装无奈:“你们不就是怕死后尸身被烧毁,到那边去遭罪嘛!还怕来世投不了胎……” “这样好了,你们可以找些得道高人,提前将肉身内的魂魄引出,供灯诵经超度,而后再焚,如此,难题便解开了。” 灾民们面面相觑。 “办法是好办法,可是……我们到哪去找什么得道高人啊?” 这句话把众人问的哑口无言,缄默良久。 终于,一个声音怯怯弱弱地开口:“不然我们去求一求公主吧?没准她会有办法……” —— “报!”亲卫拖着长音一路快步入内:“禀报殿下,门外有灾民求见。” 宋辞从书卷中抬起头,嘴角扬起,露出笑意。 她放下书卷带好面纱,脚步轻快地走出书房。 刚迈出门槛,还没等说话,巷口由远至近传来阵阵马蹄声。 宋辞浅眯了眯眼睛,盯着刺眼的日光向声音的来源望去。 那高头大马上的身影背着光,挺拔,健朗,英俊…… 宋辞瞬间瞪大了眼眸! “宋辞,我回来了。”马背上的人低沉开口。 看她怔在原地,半天没有反应,他面颊上带着些许不令人察觉的笑意:“见到我,不高兴吗?” 宋辞回过神来,本以为会欣喜若狂,喜极而泣,娇羞欢愉,飞扑入他的怀抱…… 不成想,她叉起腰指着萧让尘和一众将士,恼的差点没背过气去:“谁放他们进城的!” 身旁亲卫支支吾吾:“呃,这个……想必,想必是守城的亲卫见到咱们殿下,一时振奋,便没有知会您,将大军放了进来。” 萧让尘的视角里,小丫头吹胡子瞪眼的,搞的还真挺像那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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