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屋毗邻锦江支流,遇到雨季,河水上涨,房屋进水潮湿,难以住人。洪天虽找了个思念亡妻的借口,可除了口头凭吊外,这人于细处却做得粗陋。 一边时常手洗亡妻衣物,一边将妻子遗物随意掷在角落,言行极为矛盾。 其次,洪小宝的话也足以令虞行烟、陆霁心生警惕。 在他们来之前,便时常有陌生女子来借宿,可一晚过后,她们大多不辞而别。 这未免太匪夷所思了些。 便是有那乖张无礼的,也没那么容易被他们父子全部二人碰上的可能。 最令虞行烟在意的,其实是她一开始便发现的那面铜镜。她母亲崔氏房中刚好有一块,一模一样。 精雕细琢,穷夺天工,唯独不见原先应镶嵌在上单独的十二颗掐丝金珠。 如此寒酸的家境哪能买得起这般贵重的镜子? 虞行烟当时便起了疑。她和陆霁两人今日虽不曾单独说话,但眼神交换间,彼此想法皆已洞悉。 两人默契配合,装作若无其事,将这场戏唱到了现在。 洪天听着陆霁轻飘飘的话,浑身的血液一下子冲到了头顶。 仿佛他的那些算计,在二人看来,如稚儿嬉戏般不值一提。 想到自己如此辛苦,为他们找衣,做饭,提水,费尽周折,现在又狼狈被捉,气急攻心,一口气没顺上来,喉中呕出一口黑血。 “说起来,你倒是有几分机敏。”陆霁回头看急得脸色发青的男人,继续刺激他道:“你知我们对饭菜抱有戒心,并不把迷药下在里面。反而另辟蹊径,将其放在艾草上。” “便是想着让气味蒸腾,好让我们陷入昏睡,方便你半夜下手。” 陆霁目光如电,双瞳中映照出男人苍白的脸来。 洪天无力闭眼,胸膛微微起伏。 “你先前用这法子害了多少女子,她们是否还在人世?” 虞行烟忍不住问道。 虽知那些女子大概凶多吉少,可她到底存了几分侥幸,希望这些女孩能保下命来。 洪天头一歪,朝她露出个混不在意的笑来,道:“你记得自己这辈子吃过多少只鸡吗?记得鸡骨头扔在哪了吗?” 许是对自己的绝妙比喻很是满意,洪天竟“桀桀”怪笑起来。 虞行烟双手握拳,正欲用匕首捅他几刀时,陆霁止住了她,问道:“你诱我说出许多,莫不是在拖延时间?”他下看了一圈,道:“洪小宝半天没回来了。” 洪天的脸彻底僵住了。 眼前男人形容俊美,可落在他眼里,却如恶鬼般可怖。 他慌乱道:“你在胡说什么?什么拖延时间?” “我只是想弄清楚计谋是何时被你们堪破罢了,你说的,我听不懂。” 他欲盖弥彰地说了几句。 陆霁微微一笑,昂然而立,目光看向远方密林,笑道:“算算时间,也该来了。” 虞行烟抬首望去,只见夜色下,安静的林里出现了一大群面容凶悍的村民。 各个手中持着木棒,一路喊杀,冲了过来。 陆霁提气,纵身一跃,如只轻巧的燕,足尖一点,便落在林中。 而后顺手折下一根竹枝,以它代剑,迎面而上。 纵横挥舞,着着紧逼,侧腰躲闪,借力打力。 只余蛮力的村民在陆霁手下,不过片刻,便败下阵来。 一会儿功夫,院中便卧倒一地,各个抱腿曲膝,“哎呦”、“哎呦”地叫唤着。 洪小宝立在这群人中间,神色惶惶。 陆霁不管他,将已瘫在椅上的洪元提溜了出来,笑道:\"这回可以说是怎么回事了吧。” — 洪元给他们讲了个有点长的故事。 时间线被推至了百年前。 彼时风雨如晦,各地豪强初初兴起,各个摩拳擦掌,欲将天下改作他姓。 云州作为关中一带的重要粮仓,自然被视作一块肥肉。于此地产生的战争绵延不绝,持续十数年。 至大魏开国皇帝,先帝陆时煜平定天下,云州方恢复了昔日宁静。 连年戎旅,令“稻米流香、沃野千里”的云州比屋流散,人口减耗大半。部分地区甚至人烟萧条、以至千里断绝。 云州如此,他地情况亦是不堪。 晋朝末年,各地蝗灾、瘟疫、洪涝不断,百姓竟无一处可得庇护。 史书载:岁大饥,人相食。 在饥饿中,云州部分百姓以人肉而食,总结出了几条经验:肉糜最香,几可饱腹;老者最次,骨软肉柴;年轻女子上佳,皮嫩肉香。 这种可怕的行径至新朝初立,随着王朝逐渐兴盛而慢慢消弥。但也有极少的村落,仍保留着“烹炙人肉”的“习惯”。 洪光所在的清平村便是其中的一个。 不过此般陋习到底骇人听闻,村里的年轻一代心生畏惧,纷纷离开此地,奔往各处谋生,不再沾惹是非。 锦江改道后,此地不再适合居住,老人大多移居别处,是以,唯有洪光父子依然驻守。 洪光留这儿,当然不是为了纪念亡妻。此处位于河流下端,每逢暴雨过后,便会从上游漂下几具尸体,多是淌水欲渡,不幸淹死的无辜百姓。 洪光“守株待兔”,从尸身上扒下值钱物件,或从河里打捞杂物,勉强可裹腹。 一日,从上游漂下个木盘,里面满月不久的男娃高声啼哭。洪光本想扔掉,又念及自己人过中年,膝下犹然空虚,便将木盆从河中拾起,救下了洪小宝。 他并非一直嗜癖人肉,而是受了族叔的引诱。 前年中秋节,他族叔来此地寻他叙旧,带来几斛陈年佳酿,几盘肉菜,以及一个神秘的紫檀盒子。 酒酣欲醉时,半梦半醒间,他见眼前头发花白、脸皮干皱如橘团的老人脸上忽地露出个渗人的笑。他疑心自己看错了,揉眼细瞧,却见族叔将门窗轻轻关好,又四下看了看后, 献宝似地说道: “好侄儿,给你看个好东西。” 边说,边打开了那个紫檀盒子。 一碗粉蒸肉。 肉色晶莹,鲜美、费嫩,油汪汪的,散着极浓极香的气味。 洪天活了三十多年,从未闻过如此香的肉味,仿佛长了钩子般,直往他五脏六腑钻去。 “这是什么?\" 他的酒一下子醒了,指着那碗肉,问那老人。 那老人不答,只夹了一筷,递到他唇边。 “尝尝?” 洪天猛咽口水。 心里一个生意提醒他:肉有问题。可双手却不听他使唤,乖乖接过筷子,将肉吞了下去。 颊齿留香,回味无穷。 整个舌尖充盈着细密、充沛、紧实、喷香的口感,肉在舌上停了几瞬,便被他迫不及待地吞入腹中。 后来,他知道了这肉有个名,叫“美人香”。 取得是貌美女子身上最细嫩部分的肉做成,所以才能这般美味。 后来,他也走上了屠戮妙龄女子的邪路。 夜深人静,午夜梦回时,洪天也曾被噩梦惊醒。梦中,红粉骷髅前来向他索命,他心里生惧,可念及美人香的味道,仍是做了下去。 虞行烟默默听着,听完后,眼睫微湿。 为在这恶鬼屠夫手下丧命的冤魂,更恨明知有异,却依然包庇洪天行径的村人。 这几年来,洪天并非回回都能得手。 他瞄准的都是在林中迷路的年轻女子。 她们身份有高有低,也非独身一人,大多带着三俩护卫。 洪天不断试错,逐渐找到了条成功率极高的法子:先是装作好心,引诱他们来木屋居住,通过备衣、备饭、备浴降低对方戒心。 然后以预防蚊虫为由,将药下在艾草上,将其迷晕。 若中计,他便半夜前来刺杀; 若事情暴露,他便让洪小宝通风报信,令村民从旁协助。 那些人便是武功高强,遇上这样的连环计,也只能束手就擒,任他宰割。 只是,他没有想到,这回遇上的,是如斯强盛,乃至可怕的对手。
第24章 房里一片寂静,屋外,村民哀嚎不绝。 洪小宝站在门口,眼里死寂一片。 他的目光从陆霁、虞行烟、洪天,移到了村民身上,嘴唇哆嗦着,可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虞行烟眼神复杂。 他在饭桌上说的话,看似是无心之语,在场诸人却都能觉到问题来。 当时洪天试图糊弄,可他们先已生疑,再看他的表现,便愈发肯定内心猜测。 虞行烟不知道洪小宝对洪天所做的是情是否完全知情,但她揣度,他大抵是心里有数的。 以前他年纪小,尚且懵懂,可能还不明白。待年纪渐长,他慢慢地能发现问题。 一个孩子,能够做的,委实太少了。 今日他的提醒便是他良心未泯的体现。 洪天到底养他多年,尽管这人做出了诸多灭绝人伦的惨事,可洪小宝受他庇护,又哪能真的置他于不顾,眼看着他命丧陆霁之手? 纠结之下,终是奔至清平村,搬来了救兵。 虞行烟不是圣母,但让她手刃一个幼童,她也做不到。想了想,将难题抛给了陆霁。 陆霁缓和了脸色,垂眸看向呆在原地的男童。 “我不杀你。” “你走吧。” 洪小宝面上挣扎,双手因痛苦而蜷起,半晌后,竟后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虞行烟望着陆霁,黛眉微蹙。 陆霁虽不曾言明,可她勉强能揣度出几分意思。 他自恃实力过人,哪会惧怕他人报复?双方实力过于悬殊,压根不会存在反将一军的可能。 那洪小宝年纪尚小,与其将他斩草除根,不如听之任之。若日后他也走上邪路,再杀他也不迟。 宽猛相济,即是如此。 “这些村民如何处置?” 虞行烟遥指院中众人,举棋不定。 陆霁敛目,转身行至洪天屋内,从他床下翻出几截干燥的艾草,又将村民赶进屋内,将洪天的招数尽数使在了众人身上。 待室内再无动静,两人对视一眼,放下心来。 -- 晨曦微露,云州的城门处传来第一声报晓的擂鼓,校尉们揉揉惺忪睡眼,强自支撑着上值。 刚一开城门,他们便发现队伍最前面站着一对年轻男女。 姿容极出众,气度颇为不凡。 远处,云霞蒸腾,灼灼金辉破开云层倾泻而下,投在二人身后,似是为他们披上了金色的缕衣。 灼艳非常,动人心弦。 陆霁亮明身份,禀告来意,见面前几人仍是一副魂飞天外,呆愣愣的痴态,又提高声音说了遍。 几人这才反应过来,留一人继续在城门处巡逻,剩下的几人奔至刺史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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