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道惊雷在体内炸开,张晚霁错愕地抬首。 沈仲祁打开一扇府门,给她开辟出了一片空旷的逃生出路。 张晚霁懵懵逃了进去。 她的裙裾猎猎翻飞,与少年宽大的云纹玄袖相错而过。一绺鸦青色发丝,裹藏着幽幽的梅香,浮掠过他的鼻翼,蹭的他肌肤微痒。 她刚逃至花厅的照壁,外头就传了纷乱的人马声。 是御林军将府门团团围拢住了。 待喧嚣稍息,便是传了恭恭敬敬的问礼声。 林玦道:“沈将军,今日乃是柔昭帝姬的婚典,一个时辰前她忽然从金銮殿前逃婚,我们一路搜寻,发现她最后出现的身影,是在将军府里,不知——” 那人顿了顿:“能否让御林军入府搜寻?” 张晚霁认得此人,殿前司副指挥使林玦,前世是非常嚣张的狗腿子,如今在沈仲祁面前,竟是变得如履薄冰。 但两人的官秩,分明相近。 张晚霁素手藏在袖里,忐忑地等着沈仲祁的反应。 沈仲祁并未应承,只是淡声道:“这将军府很大吗?” 他的话音持重沉稳,尾音噙着淡淡的弧度,仿佛来自云端,给人一种喜怒难辨之感。 林玦没反应过来,直至对方道:“值得林指挥使带这般多人,若不知情,以为你是奉旨抄府。” 整一列御林军仿佛被钳扼住咽喉,骤然跌入死寂。 林玦被他说得一震。 沈仲祁少年投戎,不出三年,已从无名偏将坐到先锋将军的位置,加之今岁他率兵平定塞北一场□□,立下赫赫战功,在大内颇有些地位,宫人背地称他是冷面阎王。 林玦潸潸冷汗直落,立刻恭首道:“自然不敢!只是柔昭帝姬大婚,万不可出什么纰漏,我目下急于将人寻回,还请沈将军行个方便,只消确认帝姬不在贵府,在下立刻带兵离去!” 沈仲祁不紧不慢道:“想搜府下,在下自然光临。” 张晚霁蓦地提紧一口气,身躯绷直了。 林玦谢过,本欲吩咐众人去搜,但复又斟酌了一会儿,决意一人前去搜寻。 将军府前庭清幽空旷,置物极少,是否藏人,情状是一览无余。 林玦扫视一圈,遍寻无获,他正待往花厅行去。 张晚霁听着槖槖声慢慢迫近,指尖紧了一紧。 讵料,深院之中传了一阵撕心裂肺的人声。 凛冽的空气之中仿佛生满锋锐的獠牙,咬啮在听者的肌肤上,教人毛骨悚然、头皮发麻。 林玦止步,眉间攒有一抹异色:“沈将军,府中可是有旁人?” 沈仲祁掀起眼,淡声道: “一介重案逃犯罢了,人有些浑噩,在下命人往其耳中注沸水,目下应是清醒。” 这声音,轻若鸿羽,仅两人才听得见。 林玦却如遭受千斤般的压迫,心被两句话死死勒住,愈来愈窒息。 沈仲祁慢条斯理行前一步:“赶在明日面圣述职之前,林副指挥使可要去看看?” 林玦觳觫一滞,整个人下意识后退数步。 沈仲祁铁血手腕,刑部若是遇到棘手的重犯,会全权交给他处置。他在私人府邸审讯重犯,这是众所周知之事,就连当今圣上亦是默允的。 张晚霁明显发现,林玦的反应添了一丝紧张与惶恐:“此番若是延宕了沈少将审案的进度,我是万死难辞其咎,又怎敢贸然带兵搜查将军府?” 在将军府搜不到人事小,但耽误沈仲祁审人,就相当于不将皇帝和刑部放在眼里,届时落人口舌,乌纱帽眼看不保,林玦自然不会做这种毫不利己的事。 他诚惶诚恐,将姿态压得极低,赔罪道:“今夜冒犯,实乃职责所致,还望沈将军勿怪!” 张晚霁偏着眸,沈仲祁就立在不远处,月色洒照他周身,他的影子偏略地欹斜在地上,将她的影子遮掩得严严实实。 沈仲祁的话辞听起来遗憾:“那恕在下无法替林副指挥使分忧了。” 林玦如蒙大赦,匆匆告退。 不多时,张晚霁便是听到了大军离去的声音。 她静静地谛听着那一阵槖槖靴声和搜寻声远去,高高悬起的心,此一刻安稳地落了地。 从公主府到金銮殿,再从金銮殿奔逃至将军府,见到了牵肠挂肚的人,张晚霁心中大致明晓,自己所历经的一切,并不是镜中花水中月,而是真真切切存在的现实。 身上的凤冠霞帔,将军府邸里荒凉幽绝的氛围,还有不远处身量修长峻峭的少年郎,景致与人,好像是一柄无形的秤杆,挑去了不真实的盖纱。 现实在提醒她,她真的重生回十六岁这一年。 沈仲祁切切实实地活着,两人不再如隔云端。 而且,他替她解了围。 赵乐俪抿紧了嘴唇,极力将悸动和揄扬压住:“多谢沈将军搭救。” 话毕,抬眸。 沈仲祁怎么又在看她。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少年的眼神敛去了棱角与锋芒,此刻显出了一种温和的质感:“接下来,殿下的出路在何处?” 他问的是,她逃婚了,这一桩闹剧,该如何收场。 他没有深究她逃婚的真实缘由。 有那么一瞬间,张晚霁想要告诉他所有的真相。 可是,这些真相,她该从何说起? 先要说她先前活了一世,历经生死,然后重生了? 这种事,委实教人难以置信。 她信任沈仲祁,但又不能说实话。 是以,又一次处于进退维谷的境地。 此刻,一个影卫从内院出来,身影疾快,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沈仲祁身边,道:“他肯招了。” 沈仲祁眉心微凛,张晚霁也觉察到了他面容上细微的变化,心想,他一定会差遣李广送她回金銮殿。 若是被送回殿中,被父皇母后责骂事小,但她一定会送去与那状元郎成婚,重蹈上一世的覆辙。 思量到自己此刻无处可去,在深宫之中也没有足以信任与依靠的人,她下意识看向眼前的少年。 微颤的纤细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上他,继而,轻轻抓住。 沈仲祁一僵,垂眸看她。 张晚霁胸口微浮,抑制住过快的心律,轻声问道:“沈将军能否留我一夜?” 李广一听,颇为震悚,这将军府上,哪容得了女子,加之今夜沈仲祁要审讯重犯,此中牵涉秘辛众多,不宜为旁人所知。 他深觉不妥,方要出声提醒,讵料,沈仲祁道:“微臣可以留殿下一夜。” 李广这一回面容上难掩愕色。 张晚霁亦是没料到,沈仲祁会轻易答应她了。 “今后殿下遇到什么困难,可以来找微臣。”沈仲祁道,“随时。” 少年音声沙哑,如酥在她耳根上的风,心也随之振颤。 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律,此刻不断往上狂飙。 她还有好多话想要对他说,但两人的对话,只能暂且在这里结束。 但未来,一定,一定会掌握在她的手里。 - 长夜 如绞索般漫长,金銮殿里乱成了一锅粥,心急如焚的新郎官,行至二皇子身边:“二殿下,柔昭帝姬素日里同您最是亲近,您可知晓她究竟去了何处?” 张家泽着一圆领右衽拼接广袖长袍,首戴金兰花黄金冠,腰束金缕玉藏带,酥油烛火洒照下来,袖裾之上反射出水波翠竹纹样的光泽。 一行一止,衬得仪姿矜贵,芝兰玉树。 成康帝膝下公主众多,皇子只有三个:大皇子性情优柔寡断;二皇子便是张家泽,清隽毓秀;三皇子风流不羁。 虽然大皇子是皇后所出,但成康帝一直没有立下储君之位。 宫中众人心知肚明,帝王属意二皇子,二皇子温沉稳重,且颇有手腕,事事能替帝王分忧。 柔昭公主逃婚,俨若一折泄了火的纸书,顷刻之间,传遍了整一座宫城。 皇帝与皇后各自派遣了人来催过,希望张家泽能出面将柔昭帝姬找回。 张家泽负手而立,淡眸瞥向新郎官,薄唇噙起一抹淡淡的微笑,道:“你喜欢柔昭吗?” 他眼眸噙着温润的弧度,新郎官却本能地感受到一种莫大的压迫,俯首恭手道:“从见到她第一眼,我就喜欢她了,适才恳求圣上赐婚。“ 张家泽专注地听着,摩挲着玉扳指,笑了一下:“我亦是喜欢她,从见到她的第一眼开始。” 新郎官猝然一僵。 张家泽温和地解释:“柔昭就是我手足一样的妹妹。” 温适稍稍舒了一口气。 说话间,二人来至后殿之中的喜房,张家泽的指尖俨如一枝细密的工笔,细细描摹着喜房之中的一切,须臾,他捻起长案之上的一杯合卺酒。 论起合卺酒的酒曲,温适颇为自得:“听闻柔昭帝姬喜欢梅花,这就是萃取了诸多梅花的花汁所酿——” 张家泽浅浅一嗅,指腹微松。 啪—— 瓷碗乍破,酒液四溅。 合卺酒顷刻之间化成支离破碎。 突然的碎裂声吓了温适一跳,偌大的喜房跌入一片死寂。 他循声望去,看到张家泽修直毓秀的身影,仿佛跌入酒色之中,原先握着酒盏的手指,几颗血珠子渗了出来,在这般的氛围之中,他的气势冷寂又瘆人。 看着温适苍白的面容,张家泽款款行上前,安抚道:“你没事罢?” 温适心有余悸,摇了摇首:“没事……” 张家泽徐缓地拍了拍他的肩膊,温声:“放心,今夜我会将柔昭带回来。” 转身的一刹那,张家泽目光由明转黯,由深转沉,脸色逐渐阴沉,失去了往日的温和。 回至皇子府,不一会儿就有人急急来谒,司阍将门一开,陈嬷嬷忙不迭跪伏在地,涕泗横流,连连告饶。 当初,她奉张家泽之命看守好柔昭帝姬,如今东窗事发,她是难逃其罪。 张家泽将她扶了起来,手指一路游弋至她的脖颈,仿佛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动物,但吐出的话,冰寒刺骨:“嬷嬷您知晓,皇子府从不养闲人。” 陈嬷嬷惊恐万状,两股颤颤,忙不迭跪地求饶。 张家泽摩挲着陈嬷嬷的鬓角,嗓音淡到毫无起伏—— “拖下去,扔入虿池。” 两位守兵上去拿人,这时候,一个堂厨伙夫打扮的老伯,从一旁冲上前,语无伦次地道:“老奴、老奴知晓柔昭公主人在何处!恳求殿下饶过她!” 两人估摸着是老相好的。 张家泽淡眸一扫,寥寥然扯了扯唇:“她在何处?” 老伯从腰带里摸出一斛宝珠,珠光熠熠,在夜色之中格外夺目。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此则乃是镶嵌在凤冠之上的夜明珠,入夜会发光, “这是老奴半个时辰前拣到的,本想着要纳为私有……”老伯颤巍巍地将一斛宝珠递呈至张家泽掌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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