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个即将要被册立储君的皇子而言。 还有什么,比流着“水性杨花”的母亲的肮脏的血,更令帝王厌恶呢? 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在上位者眼中不过蝼蚁。 更何况,从一开始,独得圣宠的丽姬,就曾是后宫中所有女人的眼中钉。江氏终于不用再惺惺作态。 而这也意味着,丽姬的命数,走到了尽头。 ...... “让我见皇上……让我见皇上。” 暗室内,披头散发的丽姬嘶叫起来。 她的耳鼻都在流血,其状可怖,但她仿佛浑然不觉,只拼命地拍打着被从外锁住的门,凄声道:“我要见皇上!我没有做过那些丑事,我没有……!” 那凄厉的声音持续了约莫半炷香时间,却渐渐弱下来。 取而代之的,是她的指甲划过门扉,发出刺耳的声音。 痛苦令她无法控制地呕血,同时亦开始求饶。 她求着门外依稀可见的背影:“袁公公,求你,你把阿毗抱出去,不要让他……不要让他和我呆在一起……” “蓝姑,蓝姑……你在么?求你……你把阿毗抱出去,不要……不要让他看见我这副模样……求你……” 魏弃那年四岁。 他环抱住膝盖,静静坐在角落,看着母亲被迫服下鸩酒,痛苦地爬到门边,哀求那些太监。 他心里仿佛被人用刀生生划开一道口子。 血往外涌,堆聚在脚边,可他竟不觉得疼痛——相反,只觉得解脱。 那也许便是极痛过后的无谓。 无所谓生,无所谓死。 他只是平静地想:终于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阿娘。” 他走到母亲身边,蹲下身,用袖角轻轻擦去她嘴边的血沫,想了想,问她:“痛么?” 丽姬流泪不言。 魏弃又道:“一开始很痛,后来,习惯了,就不会痛了。阿毗给你吹吹。” 他面无表情的脸凑到丽姬跟前,认真地吹气,似乎想要吹走她面上因痛苦而扭曲到几乎狰狞可怖的惨色,正如丽姬每一次抱着他,边流泪,边为他吹走伤口的痛那样。 “娘,还痛么?”吹了一会儿,他问。 他还那么小,动作与话语中,有样学样得几乎笨拙。 丽姬看着他,努力轻扯嘴角,似乎想挤出一丝安慰的笑。 可最后,她不但没能做到,反而如孩子一般、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阿娘?”他不解地歪头,“还是很痛么?” “阿毗,你答应娘,活下去。” 丽姬没有回答,却忽然死死拽住他的衣袖,“你要记住,阿毗,活下去。” 她说:“不必为我报仇,阿娘只想……只想让你,活下去……” “我不想活。”他清棱棱的眼睛,盯着双眼逐渐失神的丽姬。 但丽姬似乎已经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了。 一行血泪从眼眶滚落,她的目光迷蒙,一切痛苦、挣扎、遗憾,都随着生命的流逝而从这张美丽的面庞上抽离干净。 她只用最后的力气,颤抖着、轻轻抚摸幼子冰冷的脸庞,她说:“若是、走投无路,你去……寻,平西王……” “平西王……你,告诉他,”丽姬说,“告诉他,‘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请他、请他一定……” 一定? 魏弃扶住她倏然歪倒的头。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女人的头轻轻垂在他颈窝,好像睡去了。 但是魏弃知道,她死了。 从此以后,她再也不会守在他的床边,用惊惧、却爱怜的眼神,瑟瑟发抖、却小心翼翼唯恐触痛他的手,轻抚着他的脸,说阿毗,阿毗,你醒了。 她害怕他熬不过每一个漫漫长夜,所以四年来,从未有一夜安枕好眠。 如今,她总算可以睡一个好觉了。
第24章 殿下 他再也没有母亲了。 可那张稚嫩而幼弱的脸上,竟平静得看不出丝毫悲伤。 他只是轻手轻脚地,把丽姬放倒在地,而后细心擦去了她脸颊沾上的血污,甚至凭借记忆,为她重新梳了一个歪歪斜斜的发髻—— 如此这般,她仿佛又是平日里的样子了。少年想。 美丽,无暇,却也天真得令人错愕,她本不该平白受了这么多的折辱,为了他而含恨活在这丑恶的世上。 如今她抛却了他,抛却了一切,终于能够离开,这是多好的事啊? 他绝不会为她流一滴眼泪。 因那眼泪只辱没了她,毫无意义。 做完这一切,四岁的魏弃躺在地上,静静闭上了眼睛。 ...... 他以为自己很快也会死。 在这间几乎刻意被外界遗忘的暗室里,不吃不喝,没有任何人看顾。他睡了又醒,醒来,又逼自己睡去。 忘记过去多久,却忽然有人将他扶起,几乎强硬地掰开他的嘴—— 舌尖尝到熟悉的苦味。 魏弃立刻反应过来那是什么,眉头紧皱,试图吐出嘴里的丹药。 那人却似乎料到他的抗拒,立刻按住他下颌,逼他把药吞下去。 苦药入喉。 他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抬眼冷冷看向来人。 果然,眼前来“救”他的亦不是别人。 正是带给他无数噩梦般回忆的太医院医士,干瘦得只剩一把骷髅的白发老翁,阎伦。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阎伦眼底藏着几乎狂热的喜色,蹲下身,双手紧捏他的肩膀摇晃:“你熬过去了,殿下,只有你……四十年了,只有你!” 魏弃沉默皱眉,不发一语。 “师父,是你错了……” 阎伦却倏地起身,忍不住激动地四下踱步。 时而双手合十,时而痴痴自语,他喃喃道:“是你错了,‘炼胎’分明可行,并非痴心妄想。是你错了,我……”他轻声说,“最后还是我赢了,师父,是你错了。” 魏弃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一心求死,索性又闭眼躺了下去。 这一回,无论老翁在他耳边唠叨什么,又或是强行要撬开他的嘴喂药,他都咬紧牙关,绝不松口。 而回过神来的阎伦,亦从一开始的狂喜,到暴怒,到无能为力、苦苦哀求。 终于,猛地将手里的药碗一砸,这无计可施的医士忽向魏弃身旁、早已死去多时的丽姬伸手—— 几乎一瞬间。 魏弃猛地睁眼,探手扼住他的手腕,两眼迸发出森然杀意。 “终于不装死了?” 阎伦却不闪不避,直视着他,忽问:“殿下,你可知你母亲是如何生下你的?” “……” “你以为,她所受的,仅仅是寻常妇人的十月怀胎、分娩之苦么?” 阎伦沉声道:“皇后相中了她腹中的孩子,可她体弱,腹中胎心更弱,近乎死胎。这般身体,欲行炼胎之法,则更须忍数倍之痛苦,一旦开始,便有性命之虞。” “她本该先担心自己能否熬得过去,”阎伦说,“可她从始至终,只问过我一句,那便是,‘行此法,是否便能保下腹中胎儿’——” 所谓炼胎之法,出自业已失传的医圣古籍。 古籍记载,此乃逆天之道,有悖人伦,若非穷途末路不得已为之,万不可行。 阎伦年少时,曾拜当世杏林圣手陶明为师,被其收为关门弟子,颇得器重。 机缘巧合下,却得见此术,从此痴狂,因此害得无数求医妇人胎死腹中。陶明发现后,怒而将其逐出师门。 后来,阎伦以一手金针扬名天下,被征入太医院,辗转得了皇后赏识。 江氏多年无所出,数次被前朝老臣弹劾,恐后位不保,恰巧听说此法,心生毒计——为与赵氏一争,这才有意将丽姬与其腹中子纳入自己的棋盘中。 “你的母亲,为了能够生下你,她每日服药,周身出血不止;为补血,又需大量进补。药性相冲,昏迷、呕吐、乃至呕血,于她而言,都是家常便饭。” 阎伦说:“殿下,你就像一只寄居在母亲腹中的食血兽,不断吸食着她。起初,你虚弱,她倾其所有滋补你,后来,你变得强大,转头便不断吞噬她—— 所谓炼胎,炼骨、炼血、炼肉,本意便是从血肉孕育之时,便强行催化、捶打,塑其身、强其血,此乃逆天之法。她明知生下你,自己便时日无多,却仍然还是在自己和你之间选了你。殿下,这便是你的母亲。” “……” 魏弃忽的撤开扣住他的手,猛地别过脸去。 阎伦却仍继续近乎残忍地、代他“回忆”着那些本不该他知的过去:“所以你三个月大时,她已肚大如球,你在她的腹中兴风作浪,她几次七窍出血、被腹中胎儿压迫至断骨。生产那日,更是惨烈至令人目不忍视。生下你后,过了整整半年,她仍无法自如行走,每日下身血流如注……” “这些,她都曾说给过你听么?”阎伦道,“如若没有,殿下又可否明白,她为何不说给你听?” 话音落地。 近乎窒息般的死寂在暗室中蔓延开。 许久,阎伦幽幽叹息一声,蹲下身来,从袖中掏出一颗丹药,递到魏弃嘴边。 “殿下,”他说,“吃吧,吃了才能活。” “……” “纵然痛苦,还是活下去吧,殿下。” * 三日后。 丽嫔被指私通內侍、秽乱后宫,赐白绫而死。 皇后江氏却感念二人姐妹情深,不顾孕中体弱,在御前痛哭求情,天子动容,准允其保有全尸。 白事由皇后手下的兰芝姑姑一手主持。 有她在场,自然便也没人敢去检查:那条白绫的勒痕,究竟是在丽嫔死前还是死后,印上她纤细光洁的颈。 兰芝当着魏弃的面带走丽姬的尸身时,只同他说了一句话。 “娘娘托我转告殿下,希望地宫诸事,不会再有他人知晓,”这位曾给他编草蛐蛐的大宫女,声音温柔,轻抚着他的头,“否则,知晓者,死。殿下亦此生无缘得见丽嫔埋骨之地……愿殿下三思。” 当夜。 天子御笔一挥,九皇子魏炁,更名魏弃,居朝华宫,无要事不得出。 又七日。 太医院首席之一、皇后心腹阎伦暴毙——“暴毙”前夜,阎伦却冒雨潜入朝华宫,与魏弃见了最后一面。 “老叟活不过明日了。” 阎伦说:“皇后如今已容不下我。时间紧迫,老叟亦来不及为殿下炼制丹药。” 魏弃闻言,漫不经心地点头:“哦。” 殿中没有点灯,一片漆黑。 这少年半夜被人吵醒,披发坐在床头,眼中却既无愤怒,亦无听闻面前人将死的悲伤或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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