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书跌下桌案,久久无人拾起。 马车中,谢沉沉紧攥着魏弃冰冷的手,看着他犹若沉睡般安静面庞,忽然不受控制地牙关打颤。 ——她想起了自己那场荒诞的梦。 那条走不到头的黑色甬道,困了自己一生的玉盒。 那时的自己,死前也曾带着怨恨和不甘么? 重来一次…… 就能更好么? 还是说由始至终,他们只是走在一条未曾改变的路上,奔着已知的终点和倾塌埋头狂奔? 她浑身发冷,满心惶然间,竟不知身处何地,唯有背后犹若水洗、汗意涔涔。那凉意提醒着她方才看到的一切不是梦—— “娘娘。” 却亦就在此时。 车帘忽被撩开,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出现在她眼前。 陆德生道:“有人请臣传话,邀您一见。” 大雨不知何时悄然停歇,他没有撑伞,额角却有细密的水珠渗出,话音明显迟疑。 以他如今的身份,本该与兆闻同乘一车,却专程来与她传话。 还在明知魏弃离不得人的情况下,请她去见那位“贵客”? 不对劲。 “……那人是谁?”于是她问。 “他说,他叫长生,让我给娘娘带一句话。”陆德生低声道——回忆起那人不知何时藏身军中,又借着传膳的机会与他打了照面,笑盈盈托他传话的模样,他脸上郁色更浓。 浑然不察,就在他说出“长生”二字的瞬间,面前人表情忽的一变。 【陆医士,你我二人不算故友,长生亦实不忍叫你为我涉险,无奈那头着实守卫森严,令人不好近身……思来想去,也只好沾你的光了。劳烦医士替我带一句话。】 “定风城一别经年,”陆德生说,“敢问娘娘,故人可还如旧?” ...... 长生。 ——长生! ...... 没有随从,亦没有护卫。 就在三里外的一处山坡上,沉沉与这位千里来寻的故人,时隔多年,再次相见。 她翻身下马,一步步走到他跟前。 似有许多话要问,却始终难以启齿,脸色沉凝。 早已在此等候多时的男人,反而姿态随和,笑望向她。 锦袍狐裘加身,不怒而威的贵人气派,自不是当年那衣衫褴褛的小乞丐可比。 唯独笑时依旧梨涡深深,带着几分令人猜不透的狡黠。一时间,竟让人有些恍惚不知今夕何年。 “想来也是神奇。” 见她久久不语,他甚至伸手,熟稔地为她别开颊边碎发。 复又温声道:“第一次见你时,不过是个追着哥哥跑的垂髫小儿。一眨眼,竟不期然……过了这么些年。” 短短一句话,足够印证她脑中太多纷乱猜想。 她的眼角顿时微微抽动。 沉默中,却忽的伸手,用力按住颊边那只徘徊不去的手掌! “嗯?” 男人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一怔。 回过神来,又不由失笑:“我……” “为什么是你?” 沉沉问。 昔日与自己“一恩还一恩”的少年,与反复出现在阿史那珠笔下与梦中的“长生”,他们竟是同一个人…… 可怎么会? 纵然迟钝如她,也并非从没考虑过名字的巧合。可梦里的“长生”,明明就是个双目已盲的老翁。 如今站在自己眼前的这个人,却正值青春,意气风发。 任谁来看,也绝不可能将他们二人联想到一起。然而事到如今—— “你究竟想做什么?”她追问。 那些她无法理解却真实发生在眼前的事,母亲留下的文字,无不在提醒着她,在她的认知之外,就在她脚下的这片土地,眼前的世界,还有另一层无法触及的背面。 她迫切地想知道所谓真相,又恐惧那答案远不是自己可以接受。 那恐惧感甚至比她独自面对战场上无数张陌生面孔时更甚。 “我一直都是我,从没骗过你,”长生却并没有试图挣脱她的手,“我一直都告诉了你我是长生,不是么?” 甚至爱怜地向下、捧住她不觉颤抖的脸庞,他温声道:“为你消灾解难,为你荡平荆棘,最后,将你平平安安地带回去。这就是我一直在做的事。” “带我……回去?” 回哪里去? 她神情茫然。 四目相对的一瞬,却恍惚从男人眼中,窥得一丝令她心似石沉的平静。
第144章 因果 “大魏注定二世而亡, 气数将尽。未来燕人入主中原,自命上朝。此后百年,小国林立, 纷乱不断。直至新的命定之人出现。他将踏平五国,一统天下,结束战乱……而你, 沉沉,你已做了你能做的所有,只是并非所有人, 都能挽大厦于将倾, 把自己的命绑在一条将沉的船上, ”长生说, “现在随我走,让我带你回‘山那头’去,是最好的选择,亦是日后再不会有的良机。” 沉沉:“……” “你在这里等我,就为了跟我说这些无稽之谈?” 她眉头紧蹙,忽的用力别开他手,“如果你是来同我叙旧,待到解了上京之困, 我的确还有很多事想问你,但不是现在——” “你清楚我说的不是无稽之谈。”长生却道。 似乎算准了她不会轻易离开,他话里甚至带着几分不合时宜的调侃:“不过, 你若想问我什么, 我定当知无不答。” 他笑着补充:“但只有现在。” 这便是摆明了要在此地与她言明利弊的意思了。 她人已走出几步远, 终究还是停下回头,站定。 “我一直不明白, 你们说的所谓‘山那头’。山在哪里?山的另一头,又究竟是什么样子?” “与这里很像,又截然不同,”而长生思索片刻,耐心向她解释,“它是超脱生死与时间的世界,我与你母亲从诞生伊始,便生活在那里。至于山本身,它无处不在。但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甚至跨过那座山门。定风城时的你,就绝不可能。” “为什么?”沉沉好奇道。 “因为那时你身上的‘业’还不够。” 说到这里,他忽的一顿,“不过……现在不同了。” 看向她的目光与言语中,却分明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她还没反应过来这转变的缘由,长生已先一步伸手,轻拍了拍她头:“在辽西,你做得很好。” “你的慈悲与宽怀会被世人铭记,赤地神女的传说,也将经你而延续下去。” 一身牵系万万人,一举一动,都干系着天下大势。 只有这样的人,方能被天道允许跨过那道门。 为这一刻,他已等了太久。 “你……” 可惜沉沉显然不解他这突如其来的喜悦从何而来,有些不自在地扭过脸去。 “就算我现在可以跨过那扇门,可我终究不是我母亲,”她说,“我为什么要随你‘回去’?那不是我的家乡,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反而在这里,我有我的家人和朋友。你与其同我说这些,不如等我们回到上京,到那时,你再亲眼看看,大魏究竟是不是‘气数将尽’。” “哪怕以卵击石,血流漂杵?”长生问。 “你活两世,已尝遍了生老病死、爱恨情仇,”他的话里似有叹息,“理应明白眼前所见,皆是虚妄,美人枯骨,亦不过弹指一瞬间,世人穷其一生,追求长生不老得窥天道,如今大道便在你的眼前。” “为何执意要将自己的性命,绑在一艘注定要沉没的船上?” 沉沉没有回答。 目光却投向山下乌泱泱的人群。 数万征西大军,此刻就在山脚修整,清点辎重之余,还有不少人趁着难得天晴晾晒盔甲与湿衣。 时有微风掠过,衣衫随风扬起,山谷中,到处皆是布料随风鼓噪的窸窣声,此起彼伏。 几个军医亦没闲着,领着年轻士兵穿梭人群中,为各个营地分发姜汤、用以驱寒。 陆德生虽贵为御医,这种时候也不例外。只他是出了名的医术高超,是以,凡走过之处,无不被围得水泄不通。士兵们一见他,就争着抢着要这位“陆太医”给自己也来上一针。 “陆太医,陆太医,你看我这胸闷气短的,走一步喘一步也不是办法,您就费费心,给我断一断罢!到底是个什么毛病?” “那上京城就在眼皮子底下了,我韩老六可不想人没带走一个,先拿脖子给那群燕人磨了刀啊!” “对对对!陆太医您看,您、您也给咱兄弟扎上两针吧?听陈老三说,就托您的福,自打您给他脖子上一针下去,这几日再没听见咳嗽……” “陆太医,也不知陛下的眼疾养得如何了?” “我们哥几个从前常进山里给镇上的大夫找草药,要是有用得上咱们的……” “呸!哥你说什么话呢,哪能把那大夫和陆太医拿来作比!” 长生同样循着她目光看去,半晌,听清他们围着那太医在追问些什么,却不由失笑。 “眼疾?” “明知魏弃生机尽丧,已无丝毫转圜,这一点,想必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他问,“可你还要用蹩脚的借口隐瞒……你可想过届时两军对垒,谎言败露,要如何收场?” “也许这就是你说的,气数将尽罢。”沉沉平静道。 然她脸上哪里有一丝一毫“气数将尽”的慌张? “我从没想过这件事可以一直瞒下去,当我选择亲手了断这一切,让他做回魏弃的时候,我就知道,于大魏而言,我或许做了一件错事。但我不可能将他视为一件杀人的工具……无论重来多少次,也永远不可能。长生,所以,我方才在想,这是不是也是你说的天意呢?” 前世,她并没有活着看到北疆之战的结局,但是大魏的败相早已显露。 哪怕她不用自己的死逼回魏骁,赵莽被刺杀,赵家军与朝廷离心,抗敌不力,节节败退也是事实。 今生,魏弃几乎靠一己之力,扛下了魏国四方征伐的大旗。 纵使穷兵黩武的骂名在身,也无法掩盖他之战功赫赫。如今“所向披靡”的魏军,或许早都遗忘了,曾经对北燕束手无策、频频落败的屈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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