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若没有魏弃,如今的魏军,究竟能否与来势汹汹的北燕一战? 这一路来的狂风暴雪,骤雨连绵,冻死冻伤的士兵无数。 他们还能士气高昂地撑到这里,无非是因为打从心底里相信,上京一战,仍能重现绿洲城下的奇迹。 可他们并不知道。 这两个月来,与她同榻而卧,交颈而眠的,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他们并不知道。 是她在最后一刻,选择了让他像一个人而非杀人的工具,有尊严地死去。 尽管因着炼胎之法的影响,他的身体始终没有腐化或衰败,保持着沉睡一般、平静安详的姿态。 可他的心再不会跳动了——她曾数过他身上留下的伤疤,每一道,都那样触目惊心。倘若他还“活”着,又该活在怎样的痛苦里? 她不后悔自己亲手“杀”死了魏弃,这是她唯一能为他求得的解脱。 只是,当长生将那残酷的未来赤/裸/裸揭露在她眼前,她才恍然惊觉: 属于阿史那珠与祖潮生的“前车之鉴”也好,这段时日来萦绕在心头的不安也罢。 【长生。】 “长生啊。”她说。 【这只冥冥之中操纵一切的手,就是我们所向往的天道么?】 摆布着这阴差阳错命运的“人”。 等待着她为无可挽回的结局痛哭流涕、忏悔自己不该出生的人。 “就在方才,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我终于明白了你和我的不同在哪。” 长生闻言一怔。 回过神来,蓦地低头。 而她竟也不闪不避地迎上前去。 “那便是,纵然你有了人的皮囊,你努力去体味人的生老病死,”沉沉说,“可你永远只是站在天的角度,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这些被圈养的牛羊。你告诉我这所谓的命运,只是期盼我感恩戴德地随你离开……在你眼里,这是恩赐,是奖赏。你看似比我高上一等,‘窥得大道’。可我的出生曾令天道震怒,我欲行之路,令它穷尽办法阻挠——你呢?你永远也无法与你口中的天道比肩,你不过是它精心养出的奴才。你从不曾抬眼看过,所以你无法理解我母亲那时的选择,也无法理解今日的我。” 她一字一顿:“山的那头,你的同类,何尝不是另一群牛羊!” 话落瞬间。 一声惊雷自天际骤然炸响! 打在身上的雨点透过衣裳,沁人的冰凉。 只顷刻功夫,她已浑身湿透,不得不用力捋开糊在眼前的头发。 望着眼前同样狼狈不堪、神情晦涩的男人,却反倒笑起:“那雷竟没有劈在我身上,”她拍拍胸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想来我的确是个命大的,阿弥陀佛。” “……” “多谢你今日前来,虽说我不能跟你走,但也算为我解了心头一大难。” 沉沉一脸认真:“长生,定风城时若没有你,我与魏弃,或许早都成了一堆白骨。无论你是出于什么目的帮我,但我永远只当你是那个、曾与我在沙漠中同甘共苦过的少年——你也不要把我当成‘阿史那珠的女儿’,就,只把我当成谢沉沉吧。” 【长生——!长生!】 【谢、沉、沉……!】 昔日的定风城外,战场之上,遥隔人海的一面。 那时他说,一饼之恩,无以为报,不知这份回礼可还满意? 那是有血有肉、舍命陪君子的北疆儿郎燕长生,为他平生挚友所做的努力。 那是一份再也回不来的情谊。 而她不愿这份情谊,变成高高在上的施舍。 说完,她转身走向早已不停打着响鼻、焦躁不安的踏雪马。 “等等。” 长生却忽的在她身后叫住她。 “你可知道。” 他问她:“当初的天启一朝,因何而亡国?” “……?” 沉沉虽不解他为何话音一转,突然提起如此遥远的一段历史,却仍是停住脚步。 幸而,天启亡国的原因还算世人皆知,连魏弃也曾在地宫中随口向她讲起: 毫无征兆的大旱三年,令赤地千里,寸草不生。 纵使末帝三请罪己诏,也无法阻止各地流言四起,民怨沸腾。就在此时,一支以祈雨闻名、自称能通天意的奇人势力崛起,其首领正是后来的祖氏开国皇帝,祖达。 “的确……” 可她依照记忆、原模原样地复述,却只得到长生一声意味不明的叹息。 “世人只知祖氏所到之处,民意归附,群起响应,但时间日久,却早已无从深究,这场摧毁天启盛世的天灾究竟为何如此‘巧妙’地到来。他们更不会知道……” 长生幽幽道:“天启一朝自诩正统,严令废止怪力乱神之术,凡遇游方术士,格杀勿论,祖氏却以巫术起家。早在天启立国伊始,两方势力便已开始明争暗斗,延续近百年。终于,到了祖达一代——他想出了一个极阴毒的法子。” “假借保胎求子之名,召集近百名信众妻子,尤选体质最弱,八字最阴者。待到其受孕后,以断肠蛊、寒热剧毒辅以大补之药,命孕妇每日服下,久而久之,那孕妇形如枯骨,却肚大如球,在孩子生下前,便多已被活活耗死。孕妇死后下葬,足一百日,若坟头方圆十里寸草不生,此法即成。待挖出尸体,剖出死胎,胎儿不复人形,反而通体被黑毛覆盖,四肢退化,形如走兽,长出利爪獠牙。此物,名唤旱魃。” “传闻旱魃为虐之地,可使滴雨不落。而祖氏彼时,正是将足足四十余只以人力炼化出的旱魃丢进家族禁地,以血肉圈养。直到他们杀得只剩最后一只……也是最强的一只。这过程听起来,是不是有些熟悉?” “这正是那‘炼胎之法’的前身,”他说,“不过世人以讹传讹,‘弄拙成巧’。殊不知这法子最初炼出来的东西,足令天启三年大旱,赤地千里。而祖氏就此起势,最终问鼎中原。多年后,祖潮生穷尽办法也无法改变亡国的命运,冥冥之中,何尝不是又一场因果循环。” “所以你该庆幸,在最后一刻,你让魏弃以‘人’的身份死去。否则只差一步,你与他,便将亲手召来同样的灾祸。” 天启自诩正统,却亡于旁门左道; 祖氏苦心孤诣经营百年,最终亡于穷途末路无计可施; 魏帝一生视辽西之地为鱼刺,如鲠在喉。 针锋相对,处处掣肘,终致二王离心,灭于宿敌北燕之手。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沉沉问。 “因为不愿见你最后,”长生说,“和你父亲一样,生得糊涂,死亦糊涂。倘若难逃一死,至少知道自己因何而死。” 他的脸上再没有了笑容。 眼神之中,却似多出了一些令她无法看透的情绪——或许那样的深沉和冷漠才是真正的他。此时此刻,他终于不必再扮演“燕长生”。 也终于,和她彻底站在了对立的两面上。 那是属于他的道心,他自诞生伊始便认定的“道”。 无论对错,到底要走一遭。在这一点上,他们都有着同样的固执。 “……多谢。” “不必。” 男人背手而立,目送她跃上马背。 那踏雪马一声长嘶,蹄下雨水四溅,奋力奔下山去。 ......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山道尽头。 从始至终,她再没有回过一次头。 * “驾——” “征西军急报!!无关人等退避……征西军急报!!!”
第145章 青史 【史载, 魏历永安九年春,燕人举兵二十万,渡梵江, 破赤水,围困上京逾百日。登高远望,徒见残垣断壁, 烽火狼烟。 城中禁军两万,拼死守城迎敌,死伤甚众。五月初二, 燕军骤然发难, 克东华门、西平门, 左丞陈缙为振军心、披甲上阵, 领兵督战,无奈敌众我寡。五月初九,禁军退守皇城。 时太子咎抱病多日,世子床前侍疾,每日常哀泣。 朝臣有意拥立世子璟、秘密移驾西京,璟闻之大惊,答曰:“吾庸才耳,何比东宫?”固辞不受。】 * 睡到半夜, 赵怜秋忽被耳边一阵恼人的哭声吵醒。 她懒懒向外探头一看,只见窗外夜色正浓——床边却有道熟悉的黑影抖个不停。 得了。 又来了。 眼见得那人肩膀不住耸动的可怜样,她轻轻叹了口气, 到底抱着被子坐起。 “世子殿下, 这是又……怎么了?” 不知道的, 还以为她胆大包天把魏璟给揍了。 “……” 而魏璟见她醒来,却没有如往常般向她大倒苦水:不是说这个大臣悄悄围着他说太子的坏话, 便是说今日太子的药实在太苦,他尝过一口后、半天都没吃下饭,只用力吸了吸鼻子,勉强止住哭声。 随即,在她惊愕目光注视下,他竟忽的开始从鼓囊囊的前襟里往外掏东西。 见她没有反应,又把堆在床头的“小山”往她跟前推了推。 赵怜秋很给面子地借着月光一看:嚯!好一堆亮闪闪的金子。 “这……” 给我的? 怜秋满脸写着受宠若惊。 毕竟眼下外头正打仗,到处都是仓皇外逃的宫人。且不说这夕曜宫里的嬷嬷太监早就跑了个干净,宫里的值钱物什也被搬空,估计这些金子、还是小世子私下从自己的私库里掏的。 只她一个辽西送来的贡女,整天“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等早投胎”,更不知道自己是干了什么事、才得这位世子青眼——难道就因为平时闲的没事,愿意听他抱怨两句? 燕人围城百日,城中的恐慌气氛亦是一日胜过一日。 她多少次半夜被魏璟的哭声惊醒,可也实在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能贡献出自己的耳朵,默默左耳进右耳出。 烦虽有些烦,倒也真没想过要凭着这点情谊,从他手里骗什么好处。 思及此,越发觉得受之有愧,她忙把金子往回推。 “拿去!” 谁料魏璟这厮压根不管她想不想要,抓起金子便往她手里塞。 见她抱着金子傻坐着不动,又一迭声催着她起来,说是要赶紧收拾包袱。 “收拾包袱?”怜秋有些懵,“去哪儿?” “当然是出宫去!”魏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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