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再没有机会活着回到东宫了。 “如何?看来区区一条性命,还不值得太子思量。” 燕权观察着魏咎脸上神情,再次举起手中长枪。 怜秋听见耳边风声,后背顿时爬满冷汗—— “且慢。” 正想着恐怕下一个去投胎的就是自己,忽然,却有一道女声自身旁响起。 “燕将军,你是否忘了,你母亲萧氏也是魏人。江都萧氏,就是这么教你凌虐女子为乐,一身本领,独向弱者挥刀的么?” 燕权听她提起萧蝉,登时神情大变,手中长枪毫不犹豫调转方向,抵住女人后颈。 “贱婢,岂敢辱吾生母!” 枪尖锋利,几乎瞬间见血。 可宋雪嫣不曾闪躲——亦不曾畏惧。 只望向城楼方向,与那面若金纸的少年遥遥对视一眼。 “殿下!” 半晌,她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妾虽女子,不敢忘国。若要殿下因顾惜妾身而抛国本,断性命,妾,宁求一死!” 宋雪嫣道:“我父宋旸,年仅二十有三,即战死于北疆沙场,英年早去,我宋家男儿个个从军,有几个不曾亲手杀过燕人,手中不曾染过燕人的血!妾不惧死,只感念殿下深恩——东宫六年,妾,未尝有一刻不欢喜。” “阿嫣,叩别殿下。” 说完,她缓缓跪倒,以身伏地。 纵使燕权暴怒之下,手中长枪从她后心猛地贯入,她仍维持着这一动不动的姿态。 鲜血如注,从胸口滴落,她的身体在抽搐,却不曾哀叫一声,直至断气。 这是属于东宫良娣,宋雪嫣的一生。 * 【永安九年,五月十五,燕军围城逼宫。 时太子仁厚,特许东宫良娣宋氏、良媛顾氏、承媛聂氏,共十六人秘密出宫,赴西京别苑。奈何燕人诡诈,众女半路遭截,燕人挟之叫阵于城下。又以良娣宋氏,少有贤名,常伴东宫之侧,刚烈尤甚,死而不屈,时年二十有一。 太子当夜哀之泣血,满宫皆惊。 六月初一,皇城破。 六月初五,征西大军归,魏、燕两军战于赤水。】 “陈阿刀!” “陈阿刀,是不是你小子?阿刀!” 这日傍晚,陈阿刀领着一班手下浩浩荡荡走出夕曜宫。只仔细看,那脸上却分明写满挫败,越想越气之下,竟又忍不住抽出佩刀,泄愤似的往宫门口那石狮子上狠划上几记。 此刻忽听有人在身后喊他,他当即回过头去。 那人却已一瘸一拐奔来,二话不说,将他抱了个满怀。 “你小子!是我!我牛贵啊!你不会忘了吧?小时候咱俩一块挨了婶子多少打!” “牛……牛大哥!” 陈阿刀一对虎眼瞪得老大。 老乡见老乡,难免泛起思乡情,在宫门前便闲扯了一通家常。 只牛贵问他如今高就,陈阿刀挠着头、却是一脸的不好意思,说自己十五岁从军,在军中混了几年,到现在也不过混成个什长。 “可恨我不讨上峰喜欢,那厮唯恐我立了军功越过他去,只派我留守魏都,整日领着一班手下在宫里找人!”陈阿刀忿忿道,“那魏太子又不是什么插着翅膀的鸟人,究竟能跑哪去?说不定是早就死了扔乱葬岗里呢?!” “结果就因为那什么长生大人一句话,宫里前前后后搜了一个多月!可眼下你看,连地里埋的粪都给掘出来了,竟还是连个影子也没找见……!依我说,就是白费功夫!” “阿刀,小心慎言,”牛贵听得表情一变,连忙提醒他,“长生大人乃世之奇人,岂是我等可以妄议的,如今连燕将军都敬他三分。若不是他神机妙算,我们和魏人这场仗,可不定能打得这般顺利……” 牛贵和陈阿刀不同,他本就是在赤水关与魏人交战时受了伤,这才被送回上京养病的伤兵。 陈阿刀心急立功,更是连连向他追问战况如何。 “还能是什么?你看我这样子,也不像是打了败仗回来的。” 牛贵却只笑着摆摆手,神情中难掩骄傲之色:“想来过去魏军的确强悍,军中能人不少,但他们从辽西一路赶回,风餐露宿,早都病的病,伤的伤,哪里能跟咱们这兵强马壮的比?又被长生大人算准时机埋伏,赤水一战,打得那是节节败退,不瞒你说,这会儿都快退到梵江边上了。赤水如今是真的‘赤水’——河都给染红了!” “咦,不是说那魏人皇帝是在世杀神,所向披靡?怎么这次竟……” 陈阿刀撇嘴道:“罢了罢了。还以为那征西大军真有本事,原来也不过就是一群废物,偏这上京城里的人还都把他们当救星。” 心道倘若我能上阵,这会儿指不定已杀出一番赫赫战功来,更是越想越恨。 “此事的确有些蹊跷。” 而牛贵闻言,也点头道:“还有人说他们那皇帝早就死了,只是一直瞒着消息不报,说那谢皇后整天抱着尸体睡觉呢,听了怪吓人的。不过,我想着也不是没有道理。不然仗都打成这样,怎么从未见皇帝露面?反倒只让那谢皇后出尽风头……幸而她不过区区女子。” “虽能占点口舌上的便宜,到底手无缚鸡之力,”牛贵说着,忽的压低声音,满脸促狭地撞了撞陈阿刀肩膀,“燕将军还说,等到时候抓住她,要把她剥光了吊在城墙口暴尸示众呢。” “谢皇后?”陈阿刀一愣,“这、这女人又是从哪冒出来的?不是都说那谢后早就死了?” 难道闹鬼了不成? “谁知道呢?什么消息都有,还有说这谢皇后其实同辽西那个摄政王不清不楚的,说她是前朝祖氏公主的,总之……”牛贵话音一顿。 眼神扫过不远处的甬道拐角、那一闪而过的瘦削身影,牛贵神情微凝,蓦地大吼出声:“等等!那边那个,说的就是你,站住!” 喊罢,提刀便要去追人,反倒是陈阿刀探头看了眼女人跑走方向,忙抬手将他拦住。 “大哥莫急,莫急,”陈阿刀道,“不过是个命不久矣的蠢女人罢了。活一日算一日的……就当积点德。左右咱们说的这些,被她听去了也不碍事。” “什么女人?”牛贵却仍是满脸怀疑,“这宫里还有没被送去军营的女人?” “大哥就是贵人多忘事,难道忘了,那日南宁门外……” ...... 【燕将军派人把这群女的抓来,逼那小太子开宫门。结果那小子不知是不是也遗传了亲爹不近女色的本事,哪怕人都死在他跟前了,给他又是哭又是跪的,全没半点反应。跟瞎了看不见似的。】 赵怜秋手里提着食盒,脚下步子越来越快。 确认那凶神恶煞的跛脚男人没有追上来,这才气喘吁吁地跑进院子里,毫不犹豫、反手闩上大门。 【最后一共就十几个女人,还有五个学着那女的自尽,自己撞刀尖上求死。剩下九个,长生大人替她们求了情,又说里头还有扶桑、大夏送来的公主,陛下素来与扶桑交好,还等着扶桑的仙丹‘求仙问道’,将军一听,也懒得再和一群女人计较,索性把她们丢在这自生自灭,就关在宫女住的下房里。】 【不过我估摸着,要是再找不到那魏太子,她们,啧啧……】 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动了院中浣衣的女人,一个两个,纷纷循声望来。 怜秋背抵住门,还在不停喘着粗气,年纪最小的聂婉儿已跑出房间、一把飞扑到她怀里,两手紧紧环住她的腰。 顿了顿,又有些紧张地抬起头来,目光迟疑地上下打量她的衣裳。 “……” 怜秋叹了口气,默默拍了拍小姑娘的背,低声道:“没事,我没碰上什么人。换了食物便回来了。” “那你怎的这么、这么……?”小姑娘拽着她的衣摆,声若蚊蝇,“你平时从不会这么慌张的。” 而聂婉儿问的话,显然也是院子里余下几个女子想问的,是以尽管都饿着肚子,众人竟都不关心她手里的食盒,反而齐刷刷盯着她看,目光里满是担忧。 唯有姗姗来迟、只披了件外袍在身的曹禾倚在门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头发,低着脑袋看看脚尖。瞧着像是刚睡醒不久,神情懒懒。 赵怜秋见状,只好诚实道:“我方才经过夕曜宫,不巧听到了有人在说赤水关的战事,忍不住偷听了一会儿。结果被其中一人发现,险些被他逮住,还好,他没有追上来。” 话至此,她忽的沉默了一瞬。 见曹禾也饶有兴致地望向自己,众女更是一副心有余悸的表情,连连感慨她好运,问她眼下赤水关究竟情况如何。她才又将方才听到的都原模原样复述了一遍。 话落。 四下却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直到第一个人压抑着哭泣出声,很快,包括聂婉儿在内的四个少女哭成一团。只有曹禾依旧没什么表情,短暂的呆滞过后,直直看向她。 “你方才说的人,”曹禾问,“我认不认识?” 这话问得实在突然,任谁来听、都有些没头没尾的奇怪。 但怜秋却明白她的意思——更惊愕于她的敏锐,想了想,终究还是小声回答道:“想抓我的那个人,我不认识。但他在和陈阿刀说话……是陈阿刀拦下了他。” 尽管她努力压低声音,可“陈阿刀”三个字依旧清晰可闻。 耳边的哭声一瞬戛然而止。 那眼泪甚至还挂在少女们苍白的颊边,她们却仿佛有某种默契,在这一刻安静地沉默下去。 倒是曹禾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轻轻“啧”了一声。 如花的脸蛋上看不出喜怒神色,只眼帘低垂,在眼眶下投落一片乌青的阴影。许久,她方才淡淡抛下一句,“挺好的,”曹禾说,“不枉我给他睡了这么久,良心没被狗吃了。” 【不就是一具身子么?】 【宋家姐姐能做的,我也可以。你们不敢做,不愿做的事,我来做。】 燕权饶过她们一命,却只是任由她们在混乱的皇城中自生自灭。 早在被送到这来的第一日,便有两名少女因尝试结伴离开而被燕人掳去,待被送回时,衣不蔽体,两眼木然。很快,便因不堪受辱而自尽。打那以后,便整日有居心不良的燕军在院外徘徊。 她们又冷又饿,彻夜不敢合眼,纵使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主,亦不得不没日没夜地浣衣缝补换取那丁点的食物。这座院子既是牢笼,也是她们唯一的保护。 从前尊贵的身份,快活的日子,仿佛都已是遥不可追的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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