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说梦话了?” 李策轻轻‘嗯‘了一声。 她不但说了梦话,还哭得直抽泣,活像是被遗忘在墙角的小猫,被暴雨浇湿了一身,瑟缩成团,低声呜咽。 是以李策才会开 口,将她唤醒。 能哭成这样,想必不是什么好梦。 帐子里隔出一片幽静,只有两人清浅的呼吸声,余清窈匀了匀自己的气息,小声道:“臣妾梦见和阿耶分别的场景,陶延……陶延是阿耶派来护送我到金陵的人。” 怕李策不信,余清窈急了几分,就半撑起身,解释道:“臣妾自来了金陵,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了!”说到最后,她声音里还带着一些不自知的委屈,勾出一些哭腔的余韵。 李策的目力极好,即便在这昏黑的帐子里,依然能窥见余清窈纤弱的身姿,像是巧匠精心剪出的美人剪影,只见轮廓已能窥见其窈窕的身姿。 他压低了一分声音,“我知。” 仅仅两个字,却极大地安慰了余清窈。 然而她也不知道应当再说什么了,只能轻轻道:“谢谢。” 在自己名义上夫君的身边,睡梦里叫着另一个男人的名字,而李策愿意相信她的话,所以余清窈情不自禁就脱口谢谢两个字。 她这个谢谢其实不合时宜,猛然蹦出来更显得她笨拙。 不过李策并未笑话她,只是轻声问道:“你不喜欢金陵吗?” 余清窈悄悄躺下,拉高被子遮过自己的唇鼻,小声道:“不喜欢。” “北地的遥城是什么样的?”李策又问。 遥城就是离驻北军驻扎地最近的一座城池,余清窈的阿耶要带兵,很长一段时间都把她安置在那里。 那是余清窈长大的地方,回忆起那座小城,其实并无什么美好。 “遥城……遥城很冷,也很干燥,物资匮乏,土地也贫瘠。” “听起来并没有金陵好。” “嗯。”这一点余清窈是认可的,遥城没有金陵万分之一的繁荣,无论是物产还是商贸都远远不如金陵。 “那为什么更喜欢遥城?” 余清窈望着漆黑的帐子顶,“因为遥城有阿耶,有乳媪……有关心我的人。” “金陵城没有么?” “从前有。” 许是因为李策的声音太过温和,余清窈在他面前一时都忘记了应当遮掩一二,老老实实就交代了,但是话才脱口,自己就后悔不已,咬着唇,心里忐忑起来。 她与李睿的事情不知道这位废太子知道几层,会不会因此而不高兴? 因为从那场太过真实的‘梦境’里醒来,她才病急乱投医,挟了皇恩硬要嫁给他。 说到底也全是她的不好,倘若李策因此而生气,她也怪不得他什么。 焦急等了片刻,李策迟迟未有反应,不知在思考着什么,许久才嗓音轻柔地安抚她道:“快睡吧。” 他并没有不高兴。 余清窈不禁为李策的容人之量感动。 他果然如她所料,真真是一位雅正温和的君子。
第8章 想要 余清窈不在,之前在余府的院子按例就该收回,可余府一直没有动静,像是彻底将它遗忘了。 其中也包括余清窈带来的婢女知蓝。 余清窈嫁入閬园三日,知蓝就愁了三日。 她压根没得什么恶疾,思来想去都是大婚前一日傍晚春桃给她端来的那碗酒酿有问题,这才令她隔日腹泻不止,犹得了肠澼。 要知道肠澼可不好治,再说了,余府也不会耗费人力物力在她这样一个毫无根基的下人身上,给她请医治病。 可她没有死,没过多久还康健如初。 虽然脑子不算绝顶聪明,但到这会知蓝也明白过来,这是余府专登设下陷阱,为的就是不让她能跟随余清窈嫁入宫,去照应她。 明白了这些,知蓝的心犹如油煎一样,时时刻刻都在担忧余清窈的处境。 总想寻到机会去余老夫人面前求个情,然而她没有等到面见老夫人的时机却又见到了楚王李睿。 刚扫洗完屋子的知蓝推门出来,就冷不丁撞见楚王一声不响地出现,她当即膝盖一软,跪伏在地,行了个大礼。 李睿的脸色比她这个‘大病初愈’的人还要差。 就像是斑驳的墙面,露出了灰败的痕迹,他死气沉沉地斜倚在阴影里,在这茫茫白昼的光线里却如同蛰伏在阴司的鬼魅一样阴寒。 知蓝还从未见过这样的楚王,比那日他挟怒夜访时还要让人心惊彷徨。 “楚、楚王殿下。” 李睿将视线从葱蔚洇润的小院收了回来,眼睫压下,视线从眼角漫不经心地透了出来。 “说。” 他口吻轻却不容置喙地命令:“你家姑娘和秦王什么时候有来往的?” 李睿本是心气极高的主,在余清窈奉天殿背刺后,本已恼羞成怒,那日夜里和她几句话没谈拢,更是甩手而去,本是打定主意要袖手旁观,不欲再管。 可没过几天,他又后悔了当时的冲动,他应当再好好劝说一下余清窈的,毕竟两人这么久的情分不假。 但是圣旨已下,婚事已经板上钉钉。 他自知难以回头,把知蓝扣下来也是为了不让余清窈痛快。 本以为余清窈会借此事来找他求情,没想到她头也不回就嫁了进去,何其狠心。 知蓝往日见的李睿都是平易近人的模样,哪晓得这天潢贵胄的气势压下来时,让她连脊背都直不起来,瑟瑟发抖地回道:“奴、奴婢也不知……” 话音才落,她又怕李睿会对余清窈不利,连忙解释起来道:“我、我家姑娘和秦王从前并无往来,奴婢是一直跟着姑娘的人,最是清楚不过了!楚、楚王殿下也是知晓……” 李睿自然是知晓,但是他不懂的是为什么就在他出去巡防的这短短几日,就发生了这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满心期待准备迎娶的姑娘转眼就选择了旁人,要说这里头没有什么蹊跷,谁能信? “楚、楚王殿下,请不要责怪我家姑娘,奴、奴婢想,兴许是姑娘生病了,她病得厉害……”知蓝想到余清窈那段时间的不寻常,不由悲从中来,期期艾艾地说:“兴许就是因为这、这个,所以姑娘才……” 李睿两步朝她靠近,蹲下身,铁铸一样的大手掰住知蓝的肩膀:“病?什么病?” 知蓝痛地被迫扬起了脸,就对上李睿深幽的眸光。 他就像是给暴风雨绞作一团的乌云,危险至极,又复杂难解。 知蓝想,楚王也是真心喜欢小姐的,所以才会这般牵肠挂肚,无法放下吧。 “那日、那日回去,姑娘身上多了一个伤口,就在心口上……甚是奇怪。”知蓝咕咚一下咽了咽唾沫,“她还夜夜做噩梦,梦里说了许多糊涂话……” “伤?怎么回事?” 知蓝摇头,“奴婢也不知,但是伤看起来像是已经愈合许久的,只是偶尔、偶尔会像是心疾那般绞痛。” 李睿拧着剑眉,余清窈从没有心疾的毛病,沉声问:“她梦里又说什么了?” 知蓝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道:“她说,不要杀她……” * 仅仅几场噩梦? 李睿问出这些无用的东西,依然不能解释余清窈的临时变卦。 李睿的贴身护卫见主子悒悒不乐地出来,就知他此行并不顺利,并没有问出想要知道的答案,他几步迎上前宽慰道:“殿下,余清窈是废太子的人了,您再纠结于她也是无用,倒不如早些和余家定下来,以免再生变故。” “闭嘴。”李睿虽然一向信任自己身边人,但是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听不得旁人乱议,尤其在余清窈这件事上,他冷冷道:“收起你的那些心思,本王知道你阿耶因为明威将军之故枉死北地,但你誓言效忠本王时就说过,绝不会因为个人恩怨,坏了本王的大计。” 面覆着半张银色面具的护卫闻言后退半步,屈膝半跪在地,拱手低头惭愧道:“属下不敢,属下只是担心殿下,既然余清窈已是废子,通过她接近虎贲军这一计已行不通,倒不如先与世家联姻,先稳下金陵朝局。” 李睿迎着头顶烈阳的灿光微眯起眼,徐徐说道:“她是不是弃子本王说了才算,轮不到你来置喙。” “那殿下的意思是……”护卫抬起头,面具上两个镂空的空洞里露出男人浅棕色的眼,此刻他瞳仁不由紧缩了下,就仿佛刚得了一个不太如意的结果,可以他的机敏聪慧还是很快从李睿的神色里看懂了主子的意思,他皱了皱眉,又客观地分析起此事的不易,“閬园大门紧闭,禁军看守,潜入不易。” “谁说要潜入了。”李睿负手往前,漫不经心地说道:“你派人去告诉华昌,太后最是喜欢閬园里那几棵山茶,她既有孝心,愿为太后奉花,父皇不会不允。” “是。” 区区閬园…… 李睿握紧双拳,抿着唇轻笑。 他想去,就一定能进。 * 閬园。 余清窈站在回廊上,探出上身朝上眺望。 四面屋檐圈起这一方天地,仿佛置身在一卷画轴里,所有的景致都规规矩矩地收拢在这有限的空间里,里头的人也是规规矩矩地在这个说不上大或者小的閬园里活动。 外面的风吹不进来,唯有高耸的银杏树顶端的叶子被吹得簌簌作响,好像在哼唱着一曲春风小曲,兴致高的时候还有几枚翠绿的扇叶旋着舞曲落下。 落到树下的紫檀木桌案上。 穿着一身春雾拢烟的灰青圆领袍,袖口挽了几叠,李策正坐在桌前持笔书写,落叶轻飘飘地躺在了他展开的宣纸上,也未惊扰他的专 注。 福安从外头走来,将刚冲泡的热茶轻轻搁置在桌案的西南角,等到李策提笔悬停,似在打量自己刚刚写完的那行字时,他才适机开口:“殿下,刚刚福吉来说,王妃朝他打听宫外的事。” 李策顿了一下,将紫毫笔搁置在笔枕上,“是吗?” 福安颔首,“福吉谨遵殿下的意思,并没有说太多,王妃看着有些失落。” 李策捻起银杏叶,缓缓道:“她从前并未在宫里待过,更何况閬园封闭,一日两日尚可,时间久了就知余生难熬,后悔了。” ‘后悔了’三个字说的很轻,轻得就像齿间碾着一片花瓣,轻轻含着。 福安听出了他的意思,然而却有不同的看法。 “可殿下不是已经知晓了这位余姑娘并不是谁派来的人,对殿下更无企图,这才纵容她连着几日都清凉殿里。” 卧榻之侧岂容不轨之人,身为皇太子的出身,一直受着帝师悉心教导,最是严谨克制,若说第一日还带着试探,那其余的几日又该当如何解释? 当然,主子没有必要要给他解释,但是福安自己却能品味出一些不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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