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叫三月的蝉鸣,在雨中销声匿迹,而这位老者之言却响彻云霄,震得沈芜难以动弹。 “这老头疯了。”胖婶儿倒没理他的这些疯话,“再苦也不能不做人了啊,那吃人的人还是人吗?那是豺狼虎豹,是畜生。” 沈芜被她这一通反驳醍醐灌顶,她又想起朱氏对她磕的那个头,让她转身不要看,她想做人。 她眉头一展:“胖婶,我们跟着大黄。” 宋楼兰这时赶了上来,还拎着断眉,另一个伙计留在村里看守。他看见钱管事带断眉他们来就知道了沈芜的安排,所以才会认为断眉不负责任,还想害人。 他一把将断眉推倒在地上:“还不起来跟我一起将功赎罪。” 断眉一鼻子的血,左脸青紫,嘴也打歪了,已被宋楼兰打服,只得帮忙。 “你老实点,要是敢再耍滑头,我保证让你的眉骨也折断。”宋楼兰加紧威胁一句,才继续问道,“那人说了是从哪个村来的没有?” 眉骨折断是可能戳瞎眼睛的,到时候他就不叫断眉了,得改叫瞎眼,他浑身一颤,说道:“秀水村,她是从秀水村来的。” 沈芜回看他一眼,宋楼兰一脸得意,顺势得寸进尺:“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找到赵婆婆。” 好似人不是他没看好一样。 大黄的工作变得轻松起来,跑到沈芜身边,不高兴地看着宋楼兰,似乎知道他做错了事还不认错,眼神里都是鄙夷和倨傲。 宋楼兰:“……” 他居然被狗看不起了! “什么人养什么狗。”宋楼兰傲娇一“哼”。 秀水村离渔利口只有十里地,但沈芜来这里这么久,从未听赵婆婆提到过她有一个外甥,这个外甥也从未带着家人来看望过赵婆婆。 大旱三年,各家都艰难维生,谁家不断几门亲,这也不算稀奇事。 然而说不通的是,天开始下雨了,若是气候循环趋于正常,旱情缓解,今秋就可以种植作物,为何要现在来“抓猪崽”。 除非秀水村有比渔利口还要严重的问题,恐怕跟赈灾粮不济有关。 她并不考虑这个外甥媳妇是来借钱的,借钱不用将人也带走。 ----
第16章 良心 ====== 邛崃山绵延几十公里,渔利口位于邛崃山北边的一道山口和湘江之间,而秀水村虽然叫秀水,其实村子建在山脊上,山下只有湘江的一道支流,如今也已干涸,想必邛崃山起山火时,秀水村更加难捱。 按照朝廷以往的处置惯例,应该会安排他们下山避难,但不知为何没有。 雨越下越大,行人却未放慢脚步,甚至更快了,登上山脊时,才刚至傍晚,只是阴云密布,天黑得很快。 从山脊上往下看,秀水村安静地存卧在山脊中一道地势平坦的山坳里,雨水将村舍洗得发亮,尤其是村子中央的一间大院,那里如罩在玻璃下的夜灯,闪着温柔的光晕,又像藏在草中的萤火,点亮一片夜色,而其余房舍都暗着,不知道有没有人。 宋楼兰站在最前头,很是不解。 胖婶男人问道:“宋掌柜,为何不走了?” 宋楼兰却问:“我在渔利口的这几天,你们一般都是申时用饭,秀水村不是吗?” 这几年粮食珍贵,许多农家都将三餐改成了两餐,甚至改为一餐,若是两餐,一般是在辰时和申时,若一餐常在午时。 “这谁知道呢。”胖婶男人憨直而善解人意地问:“为什么问这个?你是不是饿了?我们可没带吃食啊。” 宋楼兰没好气地说:“我不是饿了。” 他还要问,胖婶儿将他揪到身后,骂他傻:“宋掌柜的意思是,它这烛火点得奇怪,这个时候该是每户点灯的饭点,就算是有人家只用一餐,那也不该全是如此,为何只有中间那大户有灯。” 女人一生操持家务,心中眼中大半是柴米油盐,对这些很是敏感,宋楼兰颇为赞许她的智慧。 沈芜接道:“在山脊上看,秀水村不过三十来户,一户就算三口,也不过九十来人,那中间的大户完全可以容下,说不定那就是他们的饭堂。” “他们村子小,能分到的粮食也不多,所以很可能将所有粮食聚集到一处,按照大人孩童,男人女人,不同需求分配,能将粮食吃得更久一些。” 胖婶是从生活中得出的经验和疑问,而沈芜总是可以带来更新鲜的看法,这让宋楼兰每每都自愧不如,而后感叹为何他就想不到呢。 沈芜没有理会他浓浓的满是情绪的眼神,判断道:“所以赵婆婆此时很可能就在那里。” 想来还在生他的气。 “走吧,要赶在他们动手之前。”沈芜越过诸人,宋楼兰步子大,两步跟上。 “你说你是不是今天对我格外的脾气大?”宋楼兰声音压得极低,故作委屈,“你是不是在外面受了气,不敢撒,就撒在我身上?” 沈芜忽然平淡地看了他一眼,这是从得知赵婆婆失踪以来,她看他的第一眼,宋楼兰竟有些受宠若惊之感。 她说:“你想多了,你还不值得我生气。” 她话虽凉薄,但宋楼兰常在人前谋生,立马就嗅到了她已松动了气性,暗中偷笑,跟着她进了村。 屋檐水珠如断线东珠,水声似击罄,好似某场夜宴的伴奏,他们一行人涉水而来,脚步与喘声稍增人气,却更显村中四下异常寂静。 山中杂树,易生水雾,看不清前路。 他们一行二三十人只能靠着刚刚辨别的方向前行,遇大路则走,遇阻则绕,所幸这村子不大,没迷了方向。 只是他们极为凝神静气,注意脚下。 “啊!” 倏忽一声惊叫震彻山谷,久荡回声。 惊了其他人一跳,吓出颇多埋怨,还有退堂鼓。 “秦老二你鬼叫什么啊?人吓人是会吓死人的,你知不知道?” “听说不少村子的人都死绝了,这村子该不会是鬼村吧?” 断眉先前一直不语,就是想看看他们到底有多少胆量,一听这些话,冷哼一声。宋楼兰忍了忍脾气,说道:“你有话就直说,不要阴阳怪气地冷哼。” 断眉没好气地说道:“秀水村是有名的刺头村,就凭你们这些个软蛋蹩脚虾,还敢来秀水村抢人,别到时候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两村相距十里,却隔着一道山梁,以往还有走动,旱情发生后,日子一天不如一天,没人再关心别的村的事,而且刺头不刺头的也只有他们这些收地租的和官府知道,谁还敢在外面传吗,是以村民们还是头一回听说,秀水村民风彪悍。 于是更不敢往前走了,纷纷后退。 有人找了借口:“我看我们还是回去吧,赵婆婆说不定是被叫来吃席的,并无什么事。” 那村中大户家灯火辉煌,全村唯有那里有人,说不准就是在办喜事呢,一下子就都说得通了。 于是又有几人附和他。 胖婶:“这几年你们见过哪个村子办喜事做酒席的?就是郎君娶新妇,老人过大寿,顶多就贴个红,哪个佃农有这钱财粮食办席?我看你们才过了片刻好时候,就忘了人间疾苦了。”她的话又直白了些,跟刀子似的往他们脸上戳,“我刚才就想骂了,你们这群忘恩负义的东西,李老三,张老四,你们都忘了赵婆婆借你们钱的事了?还有赵五,杨十三,当年你们跟赵婆婆借粮食的时候,怎么说的?要是赵婆婆今日无事最好,要是她遇到歹事死了伤了,你们一辈子良心能安吗?” 话说到这份儿上,想走的几人又都留了下来,心虚脸红地不敢出声,只好跟着沈芜他们继续往前。 胖婶男人耸了一下胖婶,低声笑道:“你今儿怎么忽然威风起来了?看把他们唬的。” 胖婶道:“以前我不吭声,是觉着自己说的不一定对,但傻姑教过我,说错了不可耻,说错了就好好学,以后就不会错了,若谁要是笑话我说错了,那他就是白痴,因为没有人一直对,也没有人无所不知。” “没错没错,这话她也教过我。”胖婶男人笑着说道,“没想到你一下子就用上了,我可跟你说,不管你在外头怎么威风,在家你可得顺着我,我才是一家之主,说话有分量的。” 胖婶没理他。 沈芜问道:“秦二叔,你刚才为什么叫?” 秦老二道:“刚才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人推了我一把。” 他走在最后,以为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唬了他一跳。 这地方乍看不吓人,一旦进来,就好像入了坟地一样,冷风冷雨嗖嗖地往背心里灌,越来越瘆人。 沈芜当然是不信鬼神的,他们动静大,恐怕已经惊动了村里的人。 宋楼兰:“大家都小心一点。” 但沈芜有一点不解,有大雨和水雾作掩护,完全可以伤他们,更甚者是杀他们,为什么就推一把?不过她很快想通了。 “他在吓唬我们,不想让我们去村中大户,看来村里人确实都在那里。” 宋楼兰点头:“你说我们这般劳师动众,他们会不会跑了?这要是跑进山躲起来,这谁能找得到?” 沈芜:“你是官身吗?” 宋楼兰:“不是啊。” 她只盯着前面的路,脚下的草鞋有些松了,还很湿滑,她每一步走起来都很小心:“既然不是,你为什么怕他们跑进山躲起来?我是来找赵婆婆的,又不是来抓他们伏罪认诛的。” 宋楼兰将胳膊伸至她身前:“扶着吧。” 他穿皂靴,鞋底钉了皮革,不怕湿滑。 但沈芜没扶。 宋楼兰:“扶吧,等会儿摔了,还怎么找人。” 沈芜甚少感情用事,也听劝,撑住了他的胳膊,没说话。 宋楼兰心说还是抱着他的胳膊哭的时候更可爱一点,不过没敢说出口,要事在身,不可分心。 方才有一瞬,他以为自己的身份要被她猜出来了,但看她样子冷傲如兰,丝毫没有要攀附他的意思,又打消了念头。 水雾寒烟一阵一阵地聚了又散,散了又聚,隐隐约约能看见村中大院的圆形土围,缥缈的歌声悠悠传来,如从地底冒出来一般,又难听又凄清,细听不成调的歌词,更是让人恶寒。 “百无一用是书生,别人吃肉他不敢喝汤。” “众人皆醉我独醒,吃了上顿没下顿。” “傻子开窍吃肉又喝汤,疯子高声把歌唱。” 水雾飘散时,那个疯影飘了过来。 他浑身湿透,拖把头,八尺高,身骨消瘦得只剩八九十斤,一边左右晃荡,一边继续唱着催命的歌谣。 然后又消失在水雾里,越发古怪,但吓不住沈芜,她没有片刻迟疑,继续向前,水雾中亮起了一片,似云中仙山上的古迹一般,已至村中大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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