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居然还没有忘记逝去许久的儿子,崔令之伏在地上,盯着眼前的地砖,面色微微动容。 姜青姝又淡淡道道:“只是现在想想,若路上截杀濮阳钺之人得手,死无对证之下,崔卿可就成了最大的疑犯,此事怕是就逃不了干系了。” 崔令之愣住。 他目光一凝,倏然抬头,双手撑地直起上半身,像是怀疑自己听错一般,不确定地问:“陛下方才说……路上有人要杀濮阳钺……” 姜青姝:“是啊,若非霍凌及时赶到,濮阳钺只怕是没有命进入京城。朕没有声张此事,是不想引起一些不必要的流言,不过崔卿既是冤枉的,朕便直接告诉你了。” 崔令之心里却寒意顿生。 如小皇帝所说,如果濮阳钺真死在半路,刺客供出是他,他真就难逃干系了。 不死也要掉一层皮。 司空不是会保他的么?可又是谁暗中派人去杀濮阳钺?难不成司空更想保蔡古…… 姜青姝端坐在龙椅上,指腹摩挲着做工精美、嵌满明珠宝石的龙椅扶手,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崔令之的神情,很清楚,崔令之心里已经开始有所怀疑。 很好。 她就是想崔令之重新思考思考,到底依附于张瑾是不是活路,只要崔令之没有再像从前那样对张瑾完全言听计从、毫不怀疑,她的目的就已经达成了。 点到即止。 “朕今日只是召崔卿来闲聊,方才的话,卿不必记在心上。邓漪,你送崔卿出宫。” 邓漪走上前去,崔令之这才终于回过神来,狼狈地收拾好脸上的情绪,拜道:“臣告退。” 等崔令之离开,姜青姝才抽空瞥了一眼系统提示。 【司空张瑾影响力—2700】 【司空张瑾当前影响力:21052】 —— 蔡古和濮阳钺被赐死的圣旨降下的那日,霍凌进宫了一趟。 少年面子薄,打从上次被打了屁股,就没好意思随便来御前溜达,那些曾经共事过的同僚见了都要打趣他。 可这次…… 他考虑再三,选择了进宫。 ——要把酒交给陛下。 霍凌其实并不明白,为什么张瑜会把那壶酒扔给他,一壶酒而已,不是价值连城的宝物,也不涉及军国大事,随便一扔就让他交给陛下,未免也太随意了。 他就那么笃定霍凌愿意帮他把此物转交到御前? 霍凌回家之后,盯着那酒看了很久。 瑶娘不知情,还以为是兄长的东西,便擅自凑过去嗅了嗅:“嗯……云水楼的桂花醑。” 霍凌:“你认得?” “是啊。”霍元瑶扬眉一笑:“所谓‘绮筵不惜十千钱,酩酊秦楼桂花醑’,云水楼的顶级佳酿,多少文人墨客都千金难求,说来,桂花所酿之酒,这个时节桂花未开,应是谁的珍藏吧?难道是裴大人送的?” 霍凌摇头。 “不是。” 是那个人送陛下的。 原来此酒是云水楼的。 那个张瑜……离京已经很久很久了吧,这壶酒却依然随身带着,也许是为了睹物思人,也许只是临走时想捎一壶爱喝的酒,却发现自己怎么也不舍得喝掉。 霍凌心里隐隐有些酸酸的、涩涩的,说不清的不舒服,又不尽然是阴暗可耻的嫉妒,甚至算得上是……憧憬和羡慕。 能肆意表达感情,是很幸福的一件事吧。 而他好像…… 霍凌心里忽然漏了一拍,迷茫地怔神许久,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闪出这个念头,他来不及细想,慌乱狼狈地收敛心绪,抄起桌上的酒壶就冲出门,翻身上马。 “阿兄?” 霍元瑶一路追出门,又看到他火急火燎、头也不回的背影。 “怎么每回都赶着投胎似的……”霍元瑶摸着下巴盯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转身回屋,“真是没救了。” 原先兄长还什么都肯告诉她,近来却好像藏了什么心事一样。 她原是最了解兄长,如今倒有些看不懂他了。 …… 霍凌亲自入宫,把此物交给了女帝。 他不能任由自己滋生杂念,就当自己是个无情的、僵硬的木头,只是为君王出生入死的少年孤臣,才不至于自乱。 “这是阿奚的?” 陛下一眼就猜到了是谁。 “是。” 霍凌单膝跪在地上,睫毛低落,手指无声捏紧。 少女今日穿着藕红色的裙衫,站在玉阶上,倘若忽视她身后富丽堂皇的宫殿、衣摆上绣着的金龙暗纹,她无政务时的装扮倒像个寻常人家的小娘子。 今年的陛下,已经满二十岁了。 可和十八岁那年瞧着并没什么区别。 她一手掂着酒壶,唇角笑意灿烂,迫不及待地打开,仰头潇洒地灌了一口。 烈酒入喉。 辛辣且香醇。 “好喝。” 她喜欢。 宫中已经窖藏许多桂花醑了,她也时常用它来宴请群臣,可味道都不如这一壶。 风刀霜剑,四海为家。 她似乎能想象到阿奚一手握剑,一手拎酒,带着它走遍每一寸山河的样子。 只此一壶酒,他的心意,便尽在不言中。 姜青姝爱不释手地捧着酒壶,眼眸弯弯,笑意盈盈,转身往前走了几步,却发现身边没人跟上来。 回头一瞧,霍凌依然跪直挺挺地在原地,似是在走神。 她疑惑道:“怎么还不起来?” “……是。” 霍凌仓促地压平声线,嗓音低沉。 这黑袍少年垂着头缓慢地站起来,许是骑马来得太急,额前散开几缕碎发遮住眼眸,情绪藏得太深,半分也泄露不出。
第231章 沉沦3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冷,碎冰挂在檐角,北风萧瑟,雪沫被刮得直往衣领里钻,冷得让人直打颤。 殿外来来往往的官员都拢着袖口缩着脖子哈气,连邓漪也觉着冷,怀里揣着女帝赏的手炉,眯眼望外面白茫茫的雪景。 “快到冬至日了。” 邓漪同身边的向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看着远处匆匆走过的几个身穿绯衣的门下省官员,笑道:“这几日人人皆忙着年末之事,你我也不得空闲,竟比往年还忙上个几倍。不过我瞧着,这是个好征兆。” 犹记得去年此时,北方战事刚结束,那时风头最盛的还是赵家。 如今这一切却成了云烟。 但由陛下亲自过问的政事是越发多了,当年各部奏章都是先呈到张司空那去,再由陛下过目,且陛下的一切诏令都要经过司空同意才可以下达,几乎寸步难行。 而且往年冬至,女帝都几乎不举办任何活动,特别是前年刚继位的时候,小皇帝甚至连露脸的机会都不多,私下亦很少见朝臣。 今年却不一样了。 陛下特意设在含元殿赐宴于百官。 向昌笑道:“左右再忙个几日便好了,等含元殿的宴席结束,我们就能好好歇息个几日。” 冬至日,依照惯例,满朝文武都要休假七日。 没有人会不盼着放假,邓漪也是,不过,邓漪总觉得这个冬至七日假,陛下大概会是最忙的那个,那她自然也不得闲了。 正说着,远处出现两道挺拔修长的身影。 一个通身玄衣,大步流星、目不斜视,姿态昂扬,精神气貌看着极好。 另一个乃穿着醒目的朱红色,广袖被寒风吹得鼓起,走起路来却依然稳健从容,步履生风,气质清朗矜持,好似寒竹松柏。 这二人在这寒冬腊月里竟没有一丝畏寒畏缩之态,好似浑然不觉得冷,在一群人里头瞧着颇为扎眼。 邓漪被雪晃得花了眼,看不清来人的脸。 她不由得问向昌:“那是谁?” 向昌笑道:“还能是谁?当然是裴右丞。” “他身边那人呢?” “哦,那是霍小将军。” 裴朔和霍凌一道入宫,也就聊了一路。 霍凌:“这次主要功劳不在我。” 裴朔:“在你。” 霍凌低声说:“若没有裴大人你出主意,事情哪有那么顺利?还有贺将军……陛下赏我宅子干什么,我和瑶娘两个人,根本住不了那么大的宅子……” 他们这个陛下每次出手都太阔绰了些。 一言不合就送他们京城地段好的大宅院,上回是裴朔,这回轮到霍凌了。 其实这也没什么,皇恩浩荡,做臣子的收下谢恩便是。 怪就怪他有个话痨妹妹。 前几日霍元瑶和霍凌一同进宫谢恩后,直接就与陛下闲聊说笑了起来,聊着聊着,忽然提到从前,霍元瑶就顺嘴提了一句:“小时候我和阿兄受人排挤,也没有什么亲戚好友,都是殿下做主收留我们,让我们和他一起过冬至家宴的。” 往年他们都有家可归。 其实去年开始,就已经变得冷冷清清的了。那一年冬至,是霍元瑶一个人在家里过的,半夜她拿着热好的包子找到兄长时,兄长正在殿下的陵墓外孤零零站着。 兄妹俩肩并肩站着,就像两个流落在外、无家可归的孩子。 姜青姝听出她话里的失落与哀伤,便柔声问:“那今年,你们可有什么打算?” 霍元瑶:“回陛下,臣还没有想好,左右不过和兄长一起吃顿饭,等到入春,万一西边又起战事,就不知何时能聚了。”她抬起头,勉力笑了笑,“若非说臣和阿兄心里有没有视之为亲人的可团聚之人,也许便只有陛下……” 姜青姝想不到她这样说,笑意微微收起,盯着她不说话。 霍凌原是出神地立在一边,心里不知想着什么,听到妹妹大胆地说出这句,暗暗一惊,猛地抬起一双乌黑的眸子。 霍元瑶也意识到自己失言,落膝拜道:“臣一时口无遮拦,冒犯陛下,求陛下责罚!” 姜青姝沉默须臾,凝目看她,“无妨,不必紧张。”她嗓音和缓,没有任何责怪的语气,反而似乎考虑认真过了,微微笑着说:“既然这样,朕便来陪你们如何?” 这回换霍凌和霍元瑶一起愣住。 霍元瑶抿了抿唇,睫毛颤了颤,两靥浮出浅浅的酒窝,一双明灿的杏眸若明珠,盈盈发亮,“真的……真的吗?陛下真的可以……” 霍凌此刻想插嘴说什么。 他喉结滚了滚,急于截住妹妹继续的追问,冷声说:“瑶娘,陛下身份尊贵,怎可与我们……” 陛下对他们宽容归宽容,他们也不能仗着陛下的恩宠就肆意得寸进尺。 把陛下当成家人一样,和她一起过家宴。 霍凌一想起来,心跳就砰砰的。 隐隐排斥。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排斥这个念头。 也许是瑶娘近日总说,陛下是殿下爱重的妻子,在他们心里不单是主君,也是亲切的嫂嫂、是师母,是他们今后要好好孝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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