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青姝看完了,合上书信。 她迎风站在山坡的最高处,淡淡一笑,烈烈狂风掀起披散在身后的乌发,凌空乱舞,她扬眉笑着,双目明灿逼人,“待张瑾召集群臣,便是朕回宫之机。” “是!” 众人互相对视一眼,神色皆紧张严肃起来。 姜青姝负手而立,展目看向远处,眸色暗了一寸。 这场游戏玩了太久,她早就腻了。 该结束了。 —— 张司空召集群臣当日,天还未亮,各方就已经有所动作。 待到到了早朝时分,朝班之中,却赫然少了近半数官员。 一丝阳光照亮天际之时,以郑宽为首的文武百官,皆衣冠齐整,不穿朝服,只着普通官服,自皇宫正门而入。 这些人中,有历经三朝的老臣,身居要职的三品大员,亦有德高望重的大儒。 就连秋月和国子监一干学生也在其中,这些国子监的学生之中,亦有投诚的张党官员家中子弟,但却选择了坚信自幼所读的圣贤书,站在家族的对立面。 他们立在阶下,不跪不拜。 对着空荡荡龙椅,拒不行任何臣下之礼。 而最令场面躁动的是,原本应该被杀的长宁公主,此刻竟完好无损地出现在朝堂上。 张瑾站在上方,广袖掩住中毒溃烂的手臂,面色苍白冰冷如霜,冷冷俯视着他们。 他还没开口,汤桓已忍不住上前怒斥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公然不穿朝服上殿,难不成是要造反不成!” “究竟是谁要造反?所有人心知肚明!” 郑宽冷冷一甩袖,指着他们,慷慨激昂道:“尔等公然弑君造反,还妄图把持朝政,霍乱天下,弃君臣纲常于不顾,今日我等便是血溅于此,也绝不与尔等窃国之贼为伍!” “陛下遇刺,主犯已下狱,国不可一日无君,论资历与官阶,自是该有司空做主,符合礼法,合情合理。”有人冷声道:“郑仆射此举,才是煽动百官行悖逆之事,你该当何罪!” 大理寺卿郭宵听着,也站出来冷笑着反驳道:“仅凭司空一面之词,如何令我们信服?我们是大昭之臣,姜氏之臣,而非你张家家臣!没有陛下诏书,你张瑾便是再位高权重,也轮不到你做主!而今陛下生死未卜,当由先帝之皇长女长宁公主出来主持大局!” 长宁身具皇家血脉,纵使没有天定血脉,那也是先帝的长女。 在没有天定血脉的时候,礼制应按照前朝,由嫡由长出来做主,这才是正统。 也无怪乎这些人今日有底气闹,因为他们今日跟着长宁公主,有十足的底气。 长宁看着站在上面的张瑾,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若非本宫早有准备,及时金蝉脱壳,逃脱杀手,只怕本宫当真会如司空的愿死了,今日这大昭江山就要落入司空一人之手。” “殿下说笑了。” 张瑾终于淡淡开口:“无凭无据,何以污蔑是臣要杀殿下?殿下今日鼓动群臣上殿,倒像是在趁机行夺位之举。先帝当年诏令,除天定血脉,任何宗室不得插手政务,违令者斩。” 长宁倒是忍不住想大笑出声,张瑾拿母皇来压她?别人或许不知,但长宁当年亲耳偷听到母皇与人密谈,清楚得很,“你若真的敬重先帝,就应该早早奉诏自尽,张司空,本宫说的对吗?” 张瑾脸色微变。 长宁不想和他废话,当即一挥手,殿外忽然涌入一群披甲执锐的士兵,将所有人团团围住。 而之所以这些兵能过宫门,自是因为监门卫大将军姚启也参与了此事。 “今日,本宫便是来替陛下扫除奸佞、诛灭乱党。” 长宁上前一步,双眸冷厉如剑,环视群臣,“此刻悬崖勒马、束手就擒者不杀,若有抵抗者,视为与张瑾同党!” 张瑾静立如初,环顾四周,映目皆是一片雪亮刺目的刀光。 长宁这么气势汹汹,还当真是准备得充足啊。 可笑。 张瑾把持朝堂几年,还没见过敢在他跟前这么造次的。 张瑾微微抬眼,眼底只有目空一切的傲慢嘲讽,竟丝毫不惧那些刀剑,朝阶下走了一步。 一步。 又一步。 直到其中一把剑指着他的面门,他竟还要往前,骇得那持剑士兵忍不住后退。 那士兵后退之后就立刻反应过来不对,又想上前把刀剑架在张瑾脖子上,离张瑾最近的蒙狄迅速反手抽剑冷冷一劈,那士兵血溅当场,闷声倒地。 蒙狄横剑,剑锋尚滴着血,低声唤了一声:“司空。” 张瑾淡淡道:“不必留情。” “是!” 蒙狄发出一声号令,原本埋伏在各处的士兵立刻朝此处涌来,若看殿上兵力,竟已经盖过了长宁这边准备的人。 局势逆转。 郑宽自以为行事缜密,暗中联络朝臣,带长宁金蝉脱壳,再勾结好监门卫带兵包围大殿,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讨伐张瑾? 那可真是太愚蠢了。 张瑾近日虽然头脑昏胀,心神紊乱,酒精麻痹了太多思考能力,但他再狼狈,也不至于沦落到被这群乌合之众算计的地步。 他若就这么好对付,就不会靠自己爬到这个位置上了。 早在郑宽最开始联络那些大臣时,张瑾就料到了这一切,不过冷眼旁观,放任自流。 他们要对付他,那就让他们对付吧。 让他们先沾沾自喜地以为计划周全。 这些碍眼之人若不蹦跶到他面前,他现在也根本没心思跟他们玩什么把戏,但既然非要作死,张瑾不介意一口气全部把他们清理了。 而今她不在了。 反正她也看不到了。 那他还顾惜什么?以前放过这些人,也不过是在看在她的面子上。 张瑾何止想杀这些人,每每醉酒之时,一些极端阴暗的情绪就在胸腔里膨胀发酵,像魔音在他耳侧呢喃,生根发芽,绞杀五脏六腑。 他怨恨这个世道,恨他为什么出身掖廷,为什么仅仅只是想活得像个人,想站在高处不受操控,就注定要站在她的对立面? 老天从来没有给过他选择的机会。 先帝下遗诏杀他。 他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要死? 他若不抗旨趁机把持朝政,他就被杀了。 姜青姝屡次想让他放弃权势,却不知张瑾这个人,是依靠争夺权势才能活到现在,交出所有权力,等于交出他的命。 自诩从不信命,到底还受命运摆布。 近日经常萌生出极端毁灭的心思,杀了他们,杀了所有直接或间接害死她的凶手,包括杀他自己。 一条手臂已经被毒药麻痹得快失去知觉。 另一只手攥得骨节发白,张瑾的眼底充斥着猩红血色。 张瑾眼前,包括长宁在内的众人已经流露出惊惶不安的神情,没想到张瑾早有准备,彻彻底底慌了。 “杀!” 张瑾近乎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 全都杀了。 周围兵戈声顿时响起,掺杂着惊慌的叫声、惨叫声。 就在此时,一道冷淡威严的女声自远处响起。 “都给朕停手。” 听到这道声音,原本兵戎相见所有人都是一惊,都怀疑出现了幻听,齐刷刷地看过去。 从殿内到殿外,层层围堵的士兵几乎挤得水泄不通,那些士兵的脸上也满是惊讶疑惑、不知所措,但当殿外那人逐步走近时,司空没有发话拦,他们也不敢不让出一条道。 只见少女一身玄色常服,不疾不徐地走了进来,抬起脸时,露出一张明秀冷淡、又不失端丽威严的脸,眼尾飞扬,挑起一丝乍现的寒光,如出鞘的薄刃。 她身后跟着乌泱泱的士兵,监门卫姚启、千牛卫梅浩南等人,皆贴身跟在她身后。 啪、啪、啪。 三道击掌声。 她的目光缓缓扫来,抚掌笑道:“真真是一出好戏啊。” 姜青姝说话时,嘴角噙着一丝笑,她天生笑起来眼睛弯的弧度不大,反而透着一股似笑非笑的矜贵之感。 “是……是陛下!陛下还活着……” 看到女帝出现,终于有大臣控制不住惊呼出声。 四周瞬间陷入一片喧闹中。 有人惊讶、有人恐慌、有人狂喜,还有人不知所措,下意识看向张瑾。还有老臣看见陛下之后涕泗横流,郑宽早有准备,最先朝着女帝的方向下拜道:“臣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臣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万岁!” 许多大臣都跟着一齐下拜,口呼万岁。 殿中站着的人顿时矮了一大片。 四周嘈杂,混乱不已,所有的声音却又好像隔了很远,张瑾怔怔站在原地,远远地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只听得到血液在心脏流动的声音。 她没有死? 她是不是真的……没有死。 甚至来不及去想她为何没死,为何出现在这里,他是不是又被她戏耍欺骗了,失而复得的狂喜如同海浪,彻底冲毁张瑾的理智。 这素来隐忍的权臣完全失去了冷静,双眸猩红,朝着她快步奔去。 “司……” 站在张瑾身侧的蒙狄见司空竟然要过去,连忙出声要叫住他。 却慢了一瞬。 张瑾已经朝着女帝的方向冲去。 想抱住她。 想抚一抚她的脸,看看眼前的人是不是真实的,是不是温热的、活生生的人。 他有时太想她,会产生幻觉,觉得自己见到了她。 他现在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应该不是的,因为太真实了,但也不排除可能是的,可不管是不是,他其实都不该冲过去。 若是假的,他在别人眼里会是个疯子;若是真的,可能会杀机在前面等着她。 可是他大脑彻底混乱起来了,他就是想见她。 自从在行宫见了最后一面,跟她说了重新开始以后,他就没有跟她说过话了。 好久了。 真的很久了。 就算一只鬼,也让他问问她,摔下去的痛不痛,能不能原谅他。 就在张瑾快靠近她的面前的刹那,一道少年身影突然闪出来,挡在了他和女帝之间。 是阿奚。 少年脸庞干净,侧颜俊挺,微微抬起脸时,一双澄黑的眸子清透而锐利,直逼人心,直直望着张瑾,唇微微抿起。 “阿兄。” 张瑾猛地看到阿奚,顿时狠狠怔在原地,这一瞬间,他连头皮都开始发麻,后背和手脚微微发冷,完全想不到会在这里看到弟弟。 他脸色剧烈变幻了一阵,不禁开口问:“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张瑜眼角眉梢都很冷,直直看着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问了一句:“如果我没有回来,难道等你杀了七娘,再告诉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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