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足了心理暗示后,她深吸一口气,环视一圈,果然发现了异样。 右前方角落处微微隆起了一个弧度,姜屿提起裙角,努力忽视掉脚下的毒虫,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 尽管她已猜到虫堆底下会是什么,但在亲眼见到的那一刻,还是不免被映入眼中的景象震惊到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 亮光从头顶大开的石门直直照射进来,在角落形成一道浅浅的阴影。 六岁的谢知予仰面躺在地上,处于阴影中的毒虫更为活跃,它们聚集在一处,争先恐后地爬了他满身。 姜屿光是看着这些毒虫都有点心怯,更不用提和它们零距离接触,哪怕只是不小心碰了一下都能让她直接原地去世。 但谢知予看起来既没有害怕也没有其他的情绪,表情平静得就像在放空。 他不哭也不吵闹,只是安静躺着,一动不动。 姜屿记得小时候的谢知予明明很听桑夫人的话,就算犯错也不应该被扔进万毒窟。 难道是有人发现了他的真实身份? 乱.伦生子在这个时代确实是不被接纳的存在,尤其谢知予的父母身份又特殊。 但桑夫人平日里都不准他离开院子,那位陛下也不来看他们,宫中虽有流言蜚语,却也没人敢正大光明地议论...... 正在姜屿浮想联翩时,谢知予似乎感知到了什么,眼珠一转,视线精准落在了她身上。 也许是被关在这里太久的缘故,他看起来似乎已经麻木了,面无表情,眼中漆黑黯淡,瞳孔涣散无神,简直就像死人的眼睛一样,毫无生气。 被这样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看着,恍惚间,姜屿好似接收到了一种深深的绝望感。 就像是掉进了平静的湖水中,清醒地任由冰冷的湖水慢慢灌入口鼻,想挣扎却又手脚无力。 石门外的两人似是聊完了话题,远远朝底下望了一眼,随后又启动机关,合上了石门。 黑暗一点点吞噬掉亮光,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虚无。 姜屿被迫定在原地,意识一沉,彻底昏了过去。 * 从半空飘着的魔息中跑出的魔物越来越多,池疏一个人应付,已然有些力不从心。 他挥剑击退扑过来的魔物,正欲扶起摔倒的村民,却不料有魔物趁着他弯腰的间隙偷袭。 池疏反应很快,当即转身用剑挡下了致命一击,但手臂上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抓出了几道血痕,鲜血直流。 宁秋在远处看着心急不已,想去帮忙,却又无能为力。 她目前能做的只有保护好自己和裴松月,还有姜屿救回来的小女孩,不让池疏分心。 按理来说,他们一行四人之中实力最强的是谢知予,倘若有他帮忙,局面不至于如此艰难。 宁秋正奇怪他为何没有出手,耳畔忽然传来姜屿的惊呼声。 她蘧然转头望去,只见姜屿挡在东厢房的少年身前,腹部插着一条锁链。 眼见她吐出一口鲜血,即将昏倒,谢知予收回锁链,上前接住了她。 他看着怀里失去意识的姜屿,面上似是不解,沉默许久,忽又抬头看向被她护在身后的少年。 宁秋这时才发现,少年身上竟然覆满了晶状鳞片。 寻常人患了化琉璃,症状轻微时还能自由活动,但若严重到一定程度,便只能躺着等死。 可这少年居然还能活动自如。 他跪在地上,不停用手去抠动脸颊两侧的鳞片,猛一用力,竟叫他生生拔下来一大片。 鳞片的根部还连着血肉,他像是感觉不到痛一般,一边哭着一边又继续去抠手背。 忽然间,少年似是察觉到什么,停住动作,缓慢又僵硬地抬起头,看向前方。 谢知予也在看他。 两人静静地对视了片刻,少年目光聚焦在谢知予脸上,呆滞的眼神一点点变得清明,像是感到不可思议,面上满是惊诧。 他手脚并用地往前挪动了一些距离,张了张嘴,看口型大概是想说“你”这个字。 只是声还未出,又因情绪起伏过于激烈,喉间涌上一股腥甜,他眼前一黑,紧接着便晕倒在地。 随着少年陷入昏迷,身上的鳞片也开始逐渐转为透明后褪去,直到最后就像从未存在过,恢复了正常人的样子。 宁秋睁眼看着这一幕,不可置信地抬手擦了擦眼睛。 她还从来没有听过化琉璃能自愈的说法,但亲眼所见又不似作假,一时有些怀疑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少年恢复正常后,魔物们像是收到了某种信号,攻势骤然减弱,不再去追村民,纷纷开始撤退。 宁秋虽觉得这少年有古怪,但她此刻也顾不上这些了。 魔物撤走之后,宁秋片刻也未多等,跑向受伤的池疏,将他搀扶回了裴松月的院子。 * 一场大雨催开了院中的琼花。 水汽濡湿枝丫,滋润着缀在枝头的花朵,星星点点,洁白若雪。 微风轻过,花枝随风摇曳,犹如一只只翩飞的白色蝴蝶,在日光照耀下涌动着明媚的春色。 屋内,姜屿坐在床上,幽幽叹了声气。 之前摸到锁链只能感受到一片黑暗,没想到这次居然看见了谢知予的过去。 她一直忧愁要如何找出更多有关谢知予的信息,假如能用锁链..... 不行不行,用这种方法除了有亿点点痛不说,也太折磨她了。 姜屿摇摇头,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正望着窗外的琼花发呆,房门被人推开,发出的吱呀声将她的思绪唤回。 谢知予端着一碗褐色的药汁走到床边,将还在冒着热气的碗递到她眼前。 姜屿抬头看看他,又低头看看他手里的药碗,莫名觉得这场景有点熟悉。 上回她中毒,也是他来送药给她。 虽然前后两次受伤都和谢知予有关,但这回姜屿却并不怪他,毕竟他也不是故意的。 再说她也没有伤到要害,好好修养几天便能痊愈。 姜屿双手接过药碗,朝他温声道:“谢谢。” 风从没关拢的窗户吹进来,将谢知予身后的发丝吹得微微扬起。 他注视着姜屿,神色有些不解。 “师姐为什么要救他?” 这是一个好问题。 姜屿想了一下,将问题抛还给他:“那你为什么要杀他?” 姜屿会替少年挡下一击,当然不是因为她傻。 少年身上固然有古怪之处,但谢知予对他的态度也很耐人寻味。 先不说他为何要半夜提着剑去找那少年,魔物袭村,他不去对付魔物,反而要杀了少年。 无论怎么想,姜屿都觉得很奇怪。 风动檐铃,传来一阵清脆悦耳的铃音。 谢知予转眸看向窗外,没有立即回话。 日光洒落在他清冽的面上,他看着缀满枝头的琼花,沉静得如同一幅漂亮的画。 许久后,才开口道:“师姐不是看到了么。” 谢知予微微挑起眉梢,转回视线,话里带了一丝盎然的趣味。 “因为他是个怪物。”他笑着说道,“他明明没有受伤,身上却长出了鳞片,连魔也是被他吸引而来。” 说到这里,谢知予停顿了一下,俯下身,直视姜屿的眼睛,眼中流露出一丝异样的期待。 他问道:“这样一个怪物,难道不该杀么?” 谢知予给出的理由听上去似乎很合理,但细想过后便能发现不对。 比如,他是凭什么断定魔是被少年吸引来的? 姜屿狐疑地看他一眼,心里只顾着想问题,倒忘了要回话。 直到药苦味随着氤氲的热气向上飘散,钻入鼻腔。 姜屿回过神,忙捧起药碗吹了吹,屏住呼吸,十分豪迈地仰头一口闷完。 “救命救命,这药怎么这么苦。” 药汁入口,苦味直冲击到了灵魂深处,姜屿紧皱着眉,感觉自己提前把下辈子的苦都吃完了。 她将药碗放在床头边的小凳上,急不可耐地下床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一心想着压下嘴里的苦味,全然忘了方才谢知予都问了什么。 没等到她的回答,谢知予看起来似是有些失望。 药已送到,他也不必多留。 谢知予面上笑意微敛,拿起姜屿随手放在凳子上的空碗,正打算离开。 “等等。”姜屿从身后喊住他,指着他的手腕,问,“你怎么还没换药?” 谢知予的肤色很白,有种常年待在家中没有出过门的感觉。 拿起药碗时,露出的手腕上还缠着一圈紫色布条,系着一个很漂亮的结,像一只落在雪地里的蝶。 姜屿很肯定这个结就是那日她系的蝴蝶结,甚至都没被人拆开过。 她知道谢知予不爱惜的自己身体,但没想到他居然连药也能忘记换。 姜屿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放下茶杯,走过去拉着他的袖口将人牵了过来,摁着肩膀强迫他坐下。 “你就算不换药,好歹也让伤口透透气,像你这样一直闷着,很容易溃烂感染的。”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放轻动作拆开了他腕间的结。 伤口本就很深,加上谢知予自己不注意,小心将布条揭开后,伤口边缘一圈的血肉粘连在一起,看上去有点触目惊心。 “......伤口都这样了,你难道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姜屿噼里啪啦倒豆似的说了一大堆,谢知予却不觉得她烦。 他大概是对这种情况早就习以为常,只觉得她的反应有点大惊小怪。 “没关系,过几天就好了。” 姜屿听着他如此轻描淡写的语气,忽然问道: “...你该不会之前每次受伤都是这样放着不管的吧?” 谢知予迎着她难以置信的目光,平静地点了点头。 姜屿下意识往他手心看了一眼,锁链刺穿的伤口已经愈合,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疤。 她又退后半步,将他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 是活的、会呼吸的谢知予没错。 如果姜屿没记错的话,上回他伤的可是心口。 照他这种处理伤口的办法,她都不知道该说这是医学奇迹,还是他单纯的命大。 谢知予自己不在意,但姜屿既然看见了就不会放任不管。 正好她受了伤,屋里有多余干净的绷带。 姜屿先替他清理了一下伤口,担心弄疼他,动作刻意放得很轻。 “以后还是尽量别这样了,伤口还是要及时处理比较好。” 她取来绷带和伤药,开始给他换药。 “这样会疼吗?” 谢知予不怕疼,或者说,他早就习惯了疼痛。 但此时此刻,他看着姜屿脸上关切的神色,心中微动,犹豫了一下,鬼使神差地回了一句。 “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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