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这些人总能挑她的错处。 老而不死是为贼,古人诚不欺她。 姜渐道:“这里是大理寺,不是西市的戏班子,钟尚书要表演,恐怕是挑错了地方。” 他一副袖手旁观的架势,冷眼看着,这老头惜命的很,怎么可能真的撞,就算是苦肉计,也要在众目睽睽之下。 现在这里,除了一个宋燕时,都是东宫的人,他笃定,老狐狸绝对不会寻死。 钟法怒道:“黄毛小儿,欺人太甚!” 姜渐道:“你也别这啊那啊的胡扯了,我问什么,你答什么,要不然看见旁边这位宋少卿了吗?她可是有名的喜欢用刑,就算殿下在这里,但大理寺可是她地盘,我们也救不了你。” 宋燕时冷笑,她要再加一条心愿,姜渐作奸犯科落到她手里,一定要让他屁股开花。 钟法态度软和下来,仍然嘴硬道,“殿下要问,我自然会回答,岂能轮得到你这个小子插嘴!” 姜渐骂到:“你这老匹夫……” 霍尧忙拉住他,劝道,“别别别,正事要紧。” 姜渐握紧了拳头,才忍住了。这也就是在盛世,要是前世天下大乱的时候…… 谢闻道:“好,钟老若如此说,便有孤来来问你。” 钟法道挣脱霍尧的手,一抬下巴,“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谢闻:“那请问,钟老这手上红肿是因何而来呢?” 钟法道:“殿下有所不知,这是一种野菜的毒,臣素日爱口腹之欲,此菜名为珍珠草,味极鲜,然未烹有毒,触之肌肤起红疙瘩。” 谢闻道:“钟老是何处接触到这珍珠草的呢?我听闻,钟老爱肉食,又常言,君子远庖厨,此乃野菜,应该不至于让钟老亲自进厨房处理吧?” 钟法一顿,道,“殿下有所不知,我从书中看到,早听其美味,无奈无缘。忽于路边见到,大喜遂亲自辨认,这才误伤了自己。” 谢闻道:“钟老是在何处得见的?孤命人前去看看,久闻珍珠草鲜美异常,恨无口福。” 钟法一甩袖子,冷道,“殿下究竟是何意,是把我当贼审了吗?” 姜渐冷笑道:“是不是贼,你心中有数!” 钟法怒道:“就因为臣正好接触了这珍珠草,殿下就要判我有罪吗?臣忝列尚书,三品大员,若有罪,大理寺刑部御史台,怎么也要拿出来个证据吧?而不是在此,搬弄莫须有的是非,殿下这么做,只会寒了天下人的心!” 他打定主意不认,姜渐气得青筋凸起,他就知道,有些人,不到黄河心不死。这种人就应该交给宋燕时,让他好好尝一尝什么叫皮肉之苦。 姜浮一直隐藏在众人身后,默默看着这一场审贼的好戏。可惜可惜,道理对流氓是说不通的。 她微笑道:“这么说来,钟尚书是知道今日是为何被请来大理寺的了?” 钟法道:“圣人命东宫督查大理寺卿被刺一案,自然是因为这事。说实话,臣也云里雾里,不知所以。” 他并不认识姜浮,但如今贵妃势大,罔顾伦常,举荐女子为官,她又并未穿官服,而是仕女装扮,应该是宋燕时的随侍。 姜浮道:“好吧,真是委屈了钟尚书,昨夜有人从姜司直偷了证物。姜司直早有防备,在证物上涂了珍珠草汁,这才是请钟尚书来的原因。” 钟法做恍然大悟状:“多谢娘子解惑,原来如此,那可真是巧合,怨不得殿下误会了臣。” 姜浮浅笑道:“真的是误会吗?” 钟法道:“娘子这是何意?” 姜浮走到门前,太子千牛滕光意正好回来,刚才众人注意力都在钟法身上,居然没察觉到他离开。 霍尧问道:“光意兄,你这是去了哪里,怎么一声不响就离开了?” 滕光意道:“姜娘子托我取点儿东西。”他拿出几幅画轴递给姜浮,“娘子看看吧,卫夫人都交给我了。” 听到卫夫人,钟法眼皮一跳,只能强装镇定。 姜浮接过道谢。 她拿出一幅书轴,其余几幅都放在桌面上,徐徐展开,落款之名正是钟法。 她拿起展示给钟法看:“钟尚书还认得吗?” 钟法道:“这是何人所写,字迹卑鄙粗浅,我虽不才,但以书画闻名,怎可能是我所写!” 姜浮道:“尚书是真的忘了吗?您的确是当代大家,但于卫夫人处求学之时,不也曾苦练左手书吗?” 钟法想说荒谬,但话堵在嗓子眼里,黏住了。 卫夫人知道!她留着所有学生的作品。 单凭一张字可能对比不出来,但大理寺还有当年的证物! 他苦研书法这么多年,自然不是名不符实之辈。那份书信临摹虽然精妙,但他还得看出来了,这并非他所写。 他被骗了! 书信烧毁之后,当夜手红肿起来,他知道自己着了道,吩咐家仆偷偷去请大夫,被告知这是珍珠草的毒,无药可医,五日内自愈。 他心急如焚,把可怜大夫灭了口犹自不安。 只要薛宴不供出他们的关系来,没有人会怀疑到他,他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姜浮轻声道:“或许钟尚书和柴大人遇刺一案真的没有关系,但三十年前走私一案,尚书该不该给个说法呢?” 钟法表情颓然,他盯着手里的书轴,道,“真没想到,我居然还是败在她手里。” 卫夫人是他的老师,但也只比他大六岁,那时候她已经成名,而钟法还只是初出茅庐。 他一边极度崇拜她,一般又极度嫉妒她。 卫夫人以双手书法成名,他也苦练左手书,可别提双手了,只左手都写得歪歪扭扭。 姜浮心想,你才不是败在她手里,你分明是自作孽。
第24章 雪恨 钟法被关押进大理寺大牢的时候,因为这几天宋燕时跟着谢闻一行人到处跑的缘故,并没有时间再为难他,他精神尚可。 看到除去官袍头发散乱的钟法,他顾不上身上的疼痛,站了起来,扒着木栏不可置信地大喊,“义父,你怎么会来这里?!” 他目光转向宋燕时,斩钉截铁认下所有罪状,“宋燕时,刺杀柴原全是我一人所为!与礼部尚书无关!” 大理寺狱半是地下室设计,四面又都是石墙,只有一小面门是木头栅栏,看上去十分压抑,潮湿阴冷仿佛与世隔绝一般。 宋燕时带人前来,她心情不错,看到昔日同僚落魄成这样,她心里没有半点同情,看着自视甚高的大才子如今这个模样,又想起之前那些冷言冷语,宋燕时轻哼了一声,觉得畅快无比。 什么时候能把姜渐和霍尧也送进大牢里来,让她过个瘾? 看着人家父子情深的模样,宋燕时“好心”提醒,“哎呦薛少卿,这位钟尚书,可是三十年前走私案的真正主使,你祖父不过是一个帮凶,替他背锅而已。你这个一口一个义父,不太合适吧?” 薛宴目光呆滞了一下,随即愤怒的大吼,“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休要胡言乱语,挑拨我们关系。” 他越生气,宋燕时越高兴。她眼睛笑成月牙儿,指挥狱卒,“就让钟尚书和他这好儿子一间牢房吧,也给薛少卿一个尽孝的机会。” 狱卒低头应是,拿着钥匙开了门,不客气地把钟法也推了进去。 他一个踉跄,薛宴忙把他扶住。 宋燕时双手背后,笑道,“薛大人,你不如好好问问,当年事情真相究竟如何。” 东宫办的案,效率就是快,圣旨已经下来,证据确凿,钟法被判了死刑,秋后问斩,财产没收,嫡系血脉流放北寒。 薛宴扶着钟法,手却止不住地在抖,不知道是因为身上的伤势过重,还是情绪太过激动的缘故。 他动了动嘴,还是忍不住开口,“义父,宋燕时说得究竟是什么意思?您是被冤枉的对不对?是不是她想讨好柴原,知道您和他不对付,才故意陷害您的?” 看着这个从小在眼皮子底下长大,又被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义子,钟法罕见地有了怜悯的情绪。 宋燕时已经离开,把舞台让给了这对“父子”。 两人皆形容狼狈,薛宴的囚衣被雪染红,干涸成一片片暗红色。 钟法不再是以往高洁的模样,但背仍是挺得直直的,像是一棵压了积雪的老松。 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钟法自觉也没有什么说谎的必要,他露出微笑来,和这十几年来对薛宴的笑容并无什么两样。 他说:“好孩子,是我对不住你,你祖父当初之死,的确是为我顶罪。”看着薛宴痛苦的脸,心里难以启齿的快意,像树下的藤蔓,不断缠绕起来。 薛宴红着眼睛:“当年究竟是如何?” 钟法笑着说了当年的故事,三十年,那的确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得好像是别人的故事了。 这个故事里,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他那时候初入朝堂,志得意满,也想做一个好官,可没过两年,就丧气起来。 他是贵族子弟,自幼生活奢靡,吏部虽然是肥差,但区区一个七品主事,俸禄怎么能够他挥霍。 多年习惯,钟法时常感慨,都说做了进士是出人头地,可就这几个钱,只够吃喝而已。 他很快动起了歪心思。 正好,有落第同窗是明州刺史雪承的独子。明州有盐湖,盐铁国家专营,若能从中捞一笔,只要一小笔,一小笔就够他不知道多少年的俸禄。 起初,雪承这个老古板还是不同意的,但耐不住亲儿子苦苦哀求,甚至以死相逼,才终于应承下来。 后来他胃口越来越大,无意中被揭发,幸好抓到得是雪承。他一向谨慎,书信联络都用左手写就,寻常人不会认出他的字迹。 他用独子威胁雪承,只要他认下全部罪过,不把他交代出来,儿孙他都会帮他保全。 如果把他供出来,那可不只是死雪承一个的事情了。 毫无疑问,那老头信了。 那位多次科举失败的同窗活下来了,人却疯了,他明明也参与了那件事,却把自己从中摘了出去,固执地认为,是当时的大理寺少卿柴原,为了官名害死他父亲,还一直给儿子也灌输这个思想。 他也不是一直疯着,有时候会清醒过来。他还不如疯着,疯得时候还有种报仇雪恨的冲劲,不疯得时候倒像是一颗干枯的老树,失去了所有生机。 钟法有过杀他的想法,一个疯子,不确定因素太多了。 他还没动手,人就先一步死了,妻女失散,只留下一个薛宴,满脸尊敬地看着他,比看真正的父亲更孺慕。 钟法觉得有趣,他曾经也这么看过一个人,可惜那个人弃他如敝履,从不拿正眼瞧他,总是淡淡地扫一眼他苦练的字,然后无波澜地评价,“匠气太重,世俗太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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