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悦听了便笑,无辜地呼出一口气道:“那自然是再好不过!只不过日后就须得江姑娘多费心了。我这人呢,白天挺老实的,就是夜里吧,会忍不住想一些伤心事,天长日久,郁结于心,难免会不由自主地做一些傻事。江姑娘……”
他目色里缱绻,带着小小的戏弄:“你看得住么?”
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迎着那双玩味的眸子,江令桥不肯服输:“我看得住!”
“那……我要是成了个什么也感觉不到的怪物,你会害怕吗?”
女子手里抱得更紧了些,她没有答他,而是压着声反问:“容悦,那你会害怕吗?”
他无所谓地笑了笑,冷风一吹,眼尾红得让人生怜。
“圣人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撇了这些凡俗,我倒还真想看看世俗之外是什么日子。况且啊,行医问药最直截了当的,是受患疾之人之所受,感抱恙之人之所感,你觉得我会怕么?”
于医者而言,可怕的并非疾痛,在避重就轻上,容悦一向很会拿捏分寸。
“你不怕,那我也不怕。”
语气很轻,却很坚定。
容悦摸了摸她的额前发,指节抚过女子的眉心,出神地看着她。
“阿秋……”
“嗯?”
“日后若有机会,你陪我去见个人吧?”
“谁啊?”
他爽朗地笑起来,声音融化在风里:“一个糟老头子。”
夜色尚早,巍峨的城楼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整个中都城,影影绰绰的万家灯火映入眼帘,那是凡间的极夜海,昼伏夜出,比仙界多了几分雀跃的暖意。
江令桥忽然仰面问他:“是你师尊吗?”
“……”容悦眼底闪过轻微的诧色,愣了一下,而后忍不住笑道,“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聪明呢?”
“那是你眼拙。”江令桥笑着推开他,“既然我猜中了你的,不如你来猜猜,接下来我想做什么?”
“你?”容悦有些不明就里,可惜的是,医术只能探病症,并不能窥人心。
下一刻,女子踮起足尖,微凉的手覆住了他的双眼,冰冰的,与男子天生的温热交合在一起,沁入肌肤的尽是细碎的温柔。
黑暗之中,她似乎把什么东西塞进了他腰侧的苌弘碧血里,坠下的时候没什么声响,很轻,并不沉。
事毕,女子的手才小心翼翼地撤下。
“我不在的时候你再看……”她轻声说完,转头径直离开。
掌心还残存着她的温度,容悦舔着嘴笑了笑,倚在阑干上冲着女子离开的身影喊了一句——
“江姑娘,你干嘛去啊?”
女子头也不回地丢下三个字,很快消失在拐角的踏道处——
“卷铺盖——”
***
深夜,夏之秋僵直地躺在卧榻上,眼泪却自灯青身死之后一直悄无声息地流着。
她好像失去了停止流泪的能力,最开始的眼泪烫得灼人,后来慢慢得忽然就冷了,哪怕眼眶疼得发热,流出来的眼泪还是凉得刺骨。
自出生的那一刻,便是亲人离世的伊始。那是她的母亲,那个一腔孤勇的女子用年轻的生命祭奠了女儿的新生。婴孩初啼,为亡母落下第一句丧音。
但那样的悲是朦朦胧胧的,她甚至没有机会见一眼那位女子的模样。而如今,这样的痛变得具象,有棱有角,一遍又一遍划伤完璧的灵魂。
自记事起,自己似乎没有见到爹爹为娘亲痛哭流涕时的模样,大抵是年岁抚平了剜心的疮口,不去碰,也就不会痛了。
可是今日,她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那样锥心刺骨的苦楚。世间有情之人爱得那样深沉,她甚至难以想象父亲拼死搏杀征战归来,见到亡妻冰冷尸体的那一刻,又是怎样一般肝胆俱裂的痛。
楚藏卧在身侧,温暖的臂弯环着她,可悲痛压抑得她无法入睡,眼底是憔悴的湿红,明明今日晨时还言笑晏晏的鲜活女子,暮时却成了一具被鲜血玷污的冰冷尸首,白道……他怎么下得去手,如何下得去手……
喉间哽得刺痛,女子受不了长夜窒息的折磨,揽衣推枕,一身白衣犹如亡魂,没有提灯,一步一步走出了房门。
门被虚掩,而床榻上,男子定定地睁开了眼睛。臂弯处尚残存着女子的余温,榻上却没有了人,他无言地蜷曲着指节,眉宇之间第一次沾染了茫然之色——
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可是,自己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为了能让她永远幸福啊……
不需要任何指引,也没有什么犹豫,出了门,风轻扬起女子单薄的衣袂,远远望去如一片形销骨立的鬼,地上的残影是颤抖的,她的心在流血。
由寝屋至柴房不过须臾之间,夏之秋却恍若走了整整一年,瘦削的手紧紧攥着煞白的衣裙,每一步都仿佛走在尖刀上——她要去见谋害灯青的凶手了,她想要替她问个清楚。
门没有落锁,抬手很容易推开,空气和木头挤压出苍老的“吱呀”声,在那扇破败的门后面,她又一次见到了他,没有绳索捆束,落魄地盘坐在飞灰木屑之间,沉默得像一尊石碑。
听闻有动静,白道讷讷地抬起目光来,见是夏之秋,见到那样憔悴的面容,他的唇瓣微微翕动,压抑着千言万语,却没能说出一个字。
而见到白道的那一刻,两行清泪无声地滑过女子满是泪痕的面庞,她一步步走入屋中,在月光最浓烈处停下了脚步。
“你为什么要杀灯青?”
她抑着声问他,每一个字都没了往日待人时的平易近人,而是散发着寒月的冰冷,直刺入骨子里。
“夫人……”
“回答我!”
言语被抽去了筋骨,只剩下气息在支撑,夏之秋的胸腔剧烈起伏着,颤抖里掺杂着哭腔。
“我……”白道的声音嘶哑,微微咬紧了牙关,“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哈哈哈……”夏之秋呢喃着,忽地就笑了,笑得很凄凉。她还从没有这样笑过,畅快、尽兴,比哭还难听,像执念不死的孤魂野鬼,“灯青,你听啊……你最珍视、最要好、最舍不得最放不下的人亲手杀了你,他却说不知道为什么……哈哈哈哈哈……”
一个女子最纯真的热忱被付之一炬,她没有看出男子的凉薄,夏之秋也没有看出来,他成功骗过了所有人的耳目,就在今日,就在那个可笑的白天,夏之秋还觉得他可堪托付,想让他去陪伴灯青的余生……
泪水湮没了笑意,虚假的幻想掩饰不了心底里的凄楚,她停了下来,怔怔地看了他很久。
“白道……”眼底的红只增不减,她忍着悲怨问他,“在你心里,把灯青看作什么?”
灯,青……
熟悉而又陌生的两个字,白道已经记不得她的面容了,脑海里只依稀记得一个仓皇奔逃在游廊的女子背影,记得楚藏心底里泛出的黑色杀意,记得那双濒死的眼眸里迸发出的无尽哀愁。
可是灯青是谁,他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是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么……
“灯青陪着我来到国师府,你是她在这里认识的第一个人,也是她珍惜的朋友。保护我是她的使命,是从她进入夏府那一天就背负起的责任,她拒绝不了。可除了我,她能拿出的所有真心和热忱,都毫无保留地给了你。她把你看得那么重要,你就是这么回报她的么?你们是最好的朋友啊……”
字字泣血,夏之秋甚至没有勇气说完,到后来,喘一口气都喉咙发紧。
“朋友……”白道的眼神微微恍惚了一下,他心里似乎能描摹出那个女子的轮廓,却始终拓不出她的眉目。
一瞬间,胸膛里那颗滚烫的、跳动不停的东西忽的绞痛了一下,他的眉头痛苦地纠集在一处。
夏之秋抬手擦了擦眼睛,是干的,悲痛到深处,已经无泪可流了。她无言笑了笑,站直了身,吐出一口浊气,
“你也不必假惺惺地囚禁在这柴房之间了,走吧,像从没杀过人那样,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你是楚藏的左膀右臂,是灯青挂念在心上的人,却不是我的谁,我不需要这些无谓的赎罪,你最应该求得原谅的人也不是我……”女子迎着月光走出去,口气里满是深寒,“只是,日后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我不想再见到你……”
回到寝屋,女子和着满身寒意重新躺回床榻上。
身旁传来男子关切的询问:“阿夏,你……”
“我累了……”夏之秋疲倦地阖上了眸子,“想睡觉了,想睡很久很久……” ---- [1]该句化用了白鹤林的短诗《孤独》,原句是
“从童年起
我便独自一人
照顾着
历代的星辰”
第214章 长斋绣佛 == 新帝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烧的是官稚的身世。
新皇帝来历不明,出现的时机却巧得如守株待兔一般,在所有人都需要一个君王的时候,在天下人最容易接受一个君王的时候,官稚应愿而来了。
很多大臣仍对这样一个毫无帝王气性的毛头小子存疑,先帝已然身死,几乎没有人可以证明他血统的真假。
换言之,可真可假。
宫廷之内的后妃皆登记在册无一疏漏,不论是殁了的,入冷宫的,不闻不问的,都能依册寻到下落。先帝在位这么多年,后宫一直无所出也是世人皆知的事情,一切似乎都很合情理,但到了此处便开始解释不通了,一个横亘在所有人面前的问题——这位大摇大摆坐上皇位的新君,究竟是先皇与谁的孩子?
官稚若想顺理成章地成为皇帝,必然绕不过这一关。而楚藏又一向身先士卒,在第二日便将这个无人可解的疑惑剖析出来,赤裸裸地扔在朝堂上,扔到了官稚面前。
官稚来回审视了一圈殿前的大臣们,跷着脚讥讽道:“先帝才驾崩多久啊,你们这些日日面圣的,难道这么快就记不得他的样貌了?睁大狗眼好好看看吧,看清楚老子和他有几分像再来开口!
他的恶言恶气令殿前饱读诗书的大臣忍不住蹙眉汗颜,寒窗苦读十载,近庙堂远市井,往来无白丁,一朝更朝迭代,皇帝竟然是个嘴里没把门的,说话简直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可是楚藏面色无波,再难以入耳的话都不足以在他的面色上留下波澜。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就已经见识过了世间最恶毒的言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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