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雾从未听他笑过。 那掠过耳畔一瞬间的声音宛若风拂,几乎让她以为自己生出了错觉。 他语气极淡,偏生嗓音又极为清润好听。 “好。” 晏殷答应下来后,从床头抽取出了一条细长的棍。 他披上外衣,支着棍,后背朝着织雾,一步一步朝门畔走去。 直到人彻底走出了视线范围,织雾才蓦地松开了指尖,后背紧贴肌肤的一层内衫也几乎濡湿。 不到半个时辰。 等粥熬好端来,男人再度重新走进屋来时,织雾不动声色地在他腿间巡睃,也没看出什么异常。 刘甫说过,如果刺客强行走路,多半会崩开伤口重新淌血。 可他裤脚上一点痕迹都不见有…… 所以,果然是自己太过紧张误会了吗? 在她眸底渐渐浮出迷茫之际,这一次抬手接过粥碗时,却不知是不是方才过于紧张用力,以至于在接住碗底的瞬间,指尖一软,竟再度摔了一次。 一碗白花花的米粥顿时跌落在地。 “哗啦”的刺耳碎裂声瞬间盖过了一切。 头一次失手撒了茶水也就罢了,可第二次,怎么看都怎么像是故意在糟践旁人的好心…… 室内在碗跌碎之后骤然陷入一阵沉寂。 坐在榻上的美人怔了怔,随即声音极小地唤了句“夫君”。 “抱歉……” 她眸色略显无措,这次说出口的道歉显然要比方才真心许多。 拖着残疾的病体忙碌半晌为她熬出的粥就这么毁了,换做正常人也许早就沉了脸色。 可晏殷却只神色淡然地看着这一切,好似只看见了与自己无关的事情般。 他答了句“没关系”。 接着就要一手支撑着手拐,颇艰难地俯身去捡起地上碎片。 织雾知晓自己这样有多过分,见状连忙掀了软衾,下榻去阻止他。 “我睡上一觉好许多了,夫君还是让我来吧。” 惭愧的情绪掺杂在弱弱的语气里,明显是心虚得不行。 织雾双手搭在丈夫的臂弯,将男人搀扶坐下,又快速将地上的东西收拾干净。 一顿折腾下来,天是彻底黑了。 织雾心中忐忑不安,发觉通过这样浅显的试探实在看不出什么。 为了打消心里那些怪诞的疑点,索性提出给男人按揉腿上的穴位。 “我是跟杨大嫂学的,杨大嫂说,她生孩子那会儿时常腿上酸疼,刘大哥不知是从哪里学了一套揉捏腿上穴位的方法帮助缓解酸痛……” “夫君一直不良于行,想必也是缺乏了穴位刺激,多揉捏揉捏也许能疏通血脉,让腿脚恢复一些。” 晏殷腿脚不便,勉强坐在榻侧。 他手里的细拐被织雾接过随手放到了他抬手触碰不到的地方。 不等晏殷拒绝,织雾便揣着心思试探着与他拉近距离。 屋里的地方不是很大。 她靠近时,膝盖隔着薄裙难免触碰到男人的大腿,裹着一阵幽香贴近。 和上次“扶他”不同。 上回半是试探颇迟疑地想要解开他的裤腰,这次却带着一种生怕他会不允的笨拙莽撞。 美人敛住唇齿间的轻微呼吸,完全不敢与男人视线相触。 她指尖碰到他的腰,晏殷都并未阻止。 他只是缓慢低下头,黑眸斜睨着她紧张的动作。 这几乎是他们距离最近的一次。 她俯身凑近,光洁的额好几次就要撞到他的下巴。 退缩时,那白晃晃的娇艳面颊便又抵在了他眼皮下。 “既然只需要揉捏穴位,裤脚卷起来也是一样。” “只是……” 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然近得过分越界。 男人垂下长睫,微凉的吐息几乎就落在了织雾的软嫩面颊,语气轻柔地、却又字字清晰地掼进她的耳廓。 “你果真要看吗?” 织雾的心跳骤地一窒。 她颇为错愕看向他。 “夫……夫君……” 在抬眼对上对方黑眸的瞬间,臂上猛然竖起的汗毛让她本能想退。 可冰凉的指尖却落入了对方的掌心下,在她下意识想收回来的时候,被扼住。 在略显惊慌的妻子做出下一个举动之前,男人晦暗不明的黑眸凝着她的面庞,继续淡声说道:“我的膝盖没什么力气……” “劳烦阿雾替我将裤脚卷起。” 他近乎善解人意提出的要求,恰好似给瞌睡人及时送来的一只枕,让织雾都毫无预料地愣住。 片刻。 一番设计之下终于顺利撩起男人的衣摆。 织雾如愿看清楚对方卷起裤脚后,露出的完好无损的腿。 以及,更为出人意料的画面跟着映入眼帘…… 在他红肿膝盖两侧露出的一截针头,竟是被一根材质特殊的软针所贯穿。 “一个月前,你用这根针贯穿了我的膝盖,一门心思要为我治病。” “不过……” “想来是我身体太弱,没能成功。” 晏殷掀起眼睑,看向灯火下脸色微微发白的美人,“我觉得效果并不是很好……” “阿雾觉得呢?” 他的腿素日里皆遮掩于衣袍下,织雾从未见过。 纵使她有一瞬间怀疑过他是刺客时,脑海中掠过的百般情景,也都不如眼前这一幕要来得画面残忍。 男子的腿和女子不同,他看着清瘦羸弱,可卷起衣摆后,露出的一截腿却并不是想象中的伶仃细瘦。 本就健壮的腿,即便苍白也颇具力量感。 若是没有被这根针所禁锢,他绝不可能日日如同一个废人般,要倚仗着手拐才能勉强艰难行步。 在头脑一片空白的状况下,织雾勉强与他应答了几句,更是从对方漫不经心的话语中得知,自己竟不止帮他“治疗”过腿这一处地方。 无意中增加的信息串联起刚开始见面时的情形,另一些隐晦的事情仿佛也逐渐浮出水面。 他们两个人之间,丈夫不仅是没有危险的那一个,而且,织雾这幅身体原本的主人才是施害者。 原身一直在虐待自己的丈夫,且不是一日两日。 织雾骤然想到杨大嫂提及某次经过时听见屋里骨头折断的声音。 她隐晦地提及到那天晚上,不用询问出具体的情形,晏殷便开口道:“只是手指被阿雾不小心拧得脱臼罢了……” 他的语气寻常如家常便饭。 更让织雾感到不可思议地不是他淡然的语气,而是他这幅温驯至极、完完全全习惯于被原身虐待的人夫模样。 可若非如此,他焉能乖乖地让人将一根堪比钉子样的针硬生生扎穿膝盖? 织雾余光瞧见本该健康的膝盖红肿不堪模样,不由暗吸了口凉气。 丈夫看起来一直便极其羸弱。 当时不反抗多半也是为人单纯,竟连妻子这样的话都会信。 以至于现在连路都走不了,还都只归纳于是自己身体不好,无法激发出针刺的调养效果…… 也许是因为先前眼盲的处境过于无助,他竟全心全意信任自己的妻子,任由对方虐待自己,也满是为她着想,自己默默忍受着伤痛都不去县衙向罗县令告发。 身上的伤口是她欺的,就连腿疾也是她所害。 寻常人哪怕是坏,只怕也根本做不到原身这样的心狠手辣。 更别说原身能够面不改色的撒谎,对杨大嫂她们说,这些都是在给男人治病。 这一刻,织雾才意识到,原身对丈夫的虐待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可这样拙劣的谎话外人不知情也就罢了,偏偏……眼前的男人却全都相信。 织雾从前与世隔绝般被困在绣楼中,日日与闲书为伴,连看见书中一只兔子为了报恩死去都会感到心口窒闷,又哪里经历过这样残忍的事? 自己竟还险些误会柔弱的丈夫是个什么穷凶极恶的人…… 饶是如此,被误会、被虐待得遍体鳞伤的丈夫更是一次都没有主动抱怨。 想到这里,织雾心下更感惭愧。 好似那苦难至极的话本看到了紧要处,嫩白的眼尾都止不住微微泛红。 她不安地掐着指尖,自是不敢相信。 这世上,怎会有她夫君这样如此单纯柔弱的男子?
第5章 晏殷告诉织雾,针的两端有一层蜡封,需要用特殊的药剂融开。 织雾凑近细看了眼,果真看见一层紫色半透的蜡样物质。 这紫蜡不知是个什么成分,若带有毒性,直接穿透皮肤也许会导致毒素残留在身体里。 她虽没了原身的记忆,但还是在屋中箱箱柜柜里翻找片刻,好半晌翻出个带锁的匣子。 “夫君瞧瞧,会不会是这只匣?” 因是原身犯下的过错,更兼之方才还那样误会他,以至于织雾在男人面前都很是心虚。 晏殷打量着她天真不染的澄莹乌眸,指尖颇耐人寻味地摩挲着匣子表面花纹。 “实在找不出就算了。” 他故作温和语气下似早已习惯了受虐的处境,“横竖也不是头一日这样的疼……” 比起日日夜夜的疼痛锥心刺骨,像牲畜一般被锁在墙角,眼下这点疼的确不堪一提。 只是晏殷口中这样说着,浓黑眼眸却一错不错地凝在美人面庞。 果不其然,下一刻她脸色变得更为雪白,濛濛潮湿的眸心软垂怜地瞥了他一眼,接着便一言不发拧过身去继续翻找。 好在这次没费多少工夫便让织雾找见一只形状奇怪的簪。 她将那簪头梅花形状嵌入,果真与锁头吻合得严丝合缝。 里面的药油取出尝试涂抹,足足等了半刻的功夫才融化少许。 待织雾用干净帕子反复将两端擦拭干净后,这才到了取针步骤。 真要动手取出这物什,织雾的掌心都开始渗出冷汗。 晏殷的膝盖抬高不了,因此她屈下柔软腰身,跪坐在脚踏上。 织雾伏在对方膝上时,才将那伤口看得更为清晰。 现在让她取出都是一件极其困难残忍的事情,她实难想象,原身当时扎进去的场景又是如何血腥…… 她垫了块布尝试推出一头,可如同想象中丝滑推出的情景并没有发生。 相反,她轻轻一碰,都会惹得男人肌肉瞬间紧绷,可见其中的剧烈疼痛并不好忍。 在织雾尝试许久都不敢下死力时,手背蓦地压下一只手掌,重重按下。 “噗嗤”一声—— 另一端针尖则猛然变长。 织雾被那伤口血腥的画面震惊得头皮发麻。 她僵住指尖,嗓音轻颤,“夫……夫君……” 在她头顶上方似传来一声情绪难辨的喟叹。 “你只管取……” “我受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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