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皮相好,可浓密长睫下的晦暗眸光却总好似藏着食肉动物对弱兽皆会有的侵略意味…… 她恍若无措了起来,仓促地转移了话题轻道:“夫君这样可有好些?” 晏殷看着掌心里小白鱼似的手指滑腻从掌心抽回,似后知后觉般缓缓蜷起手指。 “好许多了。” 裹挟着柔腻抚摸融化入伤口的药膏,在疼痛后带来的清凉抚慰效果尤为显著。 只是这样小的划痕,是往日晏殷即便贵为东宫之主时,也都不会多看一眼的痕迹。 偏偏,这样不必要的怜爱,她却丝毫不觉哪里不对。 这让晏殷心底反倒更生出一丝怪诞情绪。 却不知…… 她失忆之后,会亲身抚慰旁人的手段能到何种地步? * 不到两日。 地厌突然害怕惊恐地再次出现在了晏殷的院子附近。 晏殷远远看见他,清俊面庞上毫无意外神色。 食肉的畜生一旦尝到腥味,就不会一直吃草。 这是它们刻在骨子里、与生俱来的本能。 地厌的脚踝被打断了,鲜血淋漓。 可比这个更恐怖的是,他打死了侄子最喜欢的黑狗。 在大雪飘零的凛冬里,舅舅甚至准许狗进屋睡,都不准许他离开覆满冰雪的狗窝半步。 可见杀死地位比自己高的畜生,对于地厌来说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发觉自己不管怎么补救,都无法将额骨被木箭射穿的黑狗复活,地厌颇为健壮的身躯竟开始颤抖起来。 他抱着脑袋仿佛想到了舅舅抡起木棍将他砸到头破血流的画面,趴在地上一个劲儿拉扯破碎的尸体,想要将死狗复活。 他颇无助朝晏殷的方向反复看去,似乎希望可以像前几天一般,男人帮他将弓复原那样,将狗也复原。 偏偏这一次,男人却丝毫没有要帮助他的意思。 “你成功了。” 地厌身躯猛地一僵,随即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对方。 对上少年那张杂乱头发下的脸,晏殷却只居高临下地漠然俯视。 “你的确很有天赋。” 用来试验他能力的木箭甚至都能穿透狗的脑子。 地厌却第一次开口,断断续续发出声音。 “我……是……” “废物……” 晏殷目光毫无情绪地掠过地上死狗,用着能够安抚人心的嗓音,语气温润。 “你不是废物,而是一个可以一箭穿透任何人眉心的,弓箭手。” “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你。” “也许……” 晏殷垂下长睫,一字一句道:“你需要更为合适的机会,来帮助你得以施展这份能力。” 地厌怔怔地盯着他的眼眸,听了以后唇瓣翕动。 渐渐地,神情激越难掩。 杀死畜生的恐惧,被掩盖于一种恍若被神明鼓舞的夸赞,受宠若惊与蠢蠢欲动而出的野心交织迸发。 可…… “我只会……种地,偶……偶尔猎几只野兔子。” “我不行……” 他握住的粗陋弓箭被一只苍白的手掌按住,阻止了他嘴里余下那些会让他陷入无限沮丧和自我否认的情绪中。 男人那双清润漆黑的眼珠缓缓盯住他的双眼,语气分明轻柔。 偏偏却拥有着锤击心脏的份量、咳珠唾玉般落在地厌颤抖心头。 “你可以——” 曲起指节,晏殷轻轻握起弓,感受自身的病态。 这副被毒药摧残的血肉之躯和从前比起来,实在废物得不像话。 可皮囊漂亮的男人吐露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浓稠浑浊的黏液,包裹并腐蚀着这个无比适合成为趁手工具的少年。 打断蛇的七寸,射裂狗的颅骨,这些,他都做得很好。 但同样…… “杀人,要诛心。” 杀人,要诛心…… 十六岁的地厌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 所有人都只告诉他挨打了就要磕头认错。 如果敢抬起眼皮看对方,那就是在欺霸村民,是十恶不赦—— 地厌蹲在男人面前,给了对方一颗糖。 就像他小的时候,想要给孩子们一颗糖讨好,卑微祈求可以用这颗糖换取成为他们伙伴的机会。 可他们都拒绝了。 厌恶的目光、吐在他脸上的浓痰……那些画面让他浑身酋结的肌肉开始紧绷。 可这双眼,却像是方才死去的黑狗一般,充斥着一种没有人性的眼神。 这大概率,才是他被称呼为怪物的真正原因。 偏偏,他眼前的男人比任何人都要更为了解这种没有人性的怪物是何种存在。 晏殷接过那枚糖,当着地厌的面,将糖丸含入薄唇内。 他成了第一个向少年道谢的人,“这糖很甜。” 一些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规则,恍若无形中诞生。 …… 在十几里外的小石镇上。 刘甫这段时日忙得几乎脚不沾地。 概因他当日领织雾去县衙验尸时,对那具尸体的疑心始终没有解除。 私底下他四处暗访,最终却是在一个极其意外的地方找到了突破点。 “师父,这么说来,柳檀的身份竟有可能是假造的?” 他手底下带的小捕快王九同样为此感到吃惊。 起初,他们怀疑尸体有问题,也怀疑过织雾家里的丈夫有问题,但唯独没有怀疑过“柳檀”这个身份信息本身就有问题。 也是误打误撞下无意中撞破的线索,刘甫在反复确认这一结果之后,无形中,一些东西似乎也都得到解释。 王九盯着他道:“师父,这消息怕是不能让罗县令知道,毕竟他对这件事百般阻挠,若是知晓,只怕……” 罗县令是瑾王的人,太子遇刺,获利者最大的人也是瑾王,难保这背地里没有一些不为人所知道的内情。 刘甫凝眉,当下正陷入沉思,闻言只叮嘱道:“你照应好你自己就是了,这件事情不需要你参与。” 他私自查案,违背罗县令的命令事后必然会遭到清算,不必连累旁人。 王九却顿时笑说:“师父说的哪里话,我是师父一手带出来的,要不是师父,我指不定还继续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干苦力活,哪有今日体面。” 他言辞颇见谄媚,一反常态地坚持要帮刘甫打下手,又询问刘甫下一步要做些什么。 刘甫收起那些关键证据,想到了前几日见过的织雾竟因她过于自然的纯良作态而大意错信…… 他沉下声道:“接下来自然是将‘陈雾’的身份也一并查验。” “柳檀”身份是伪造的,只怕“陈雾”这个名字多半也不会真。 且冥冥之中,刘甫尚且有一丝敏锐直觉告诉他,倘若“陈雾”的身份也同样属于伪造,那么他们“夫妻俩”多半与刺客会出现在这里,脱不了干系了。 与此同时。 身份已然在刘甫那里露出破绽的织雾对此还毫无察觉。 这几日事情原该有所进展。 在织雾一天天的悉心照顾下,丈夫虚弱的身体就像是秋后被火燃烧殆烬的野草,从毫无生机的枯萎中,竟也枯木逢春般日渐好转起来。 只近两日大概是因为气温骤降,兼之伤口感染,丈夫本就弱不禁风的身体似又开始隐隐发热。 织雾黄昏时替晏殷换过药后,便特意去了趟杨大嫂家。 杨大嫂在当地根基深厚,虽只是普通老百姓,但对这十里八乡的事情是最熟悉不过。 织雾想要寻她打听个可靠的妙手大夫开些调养良方。 晏殷身上的伤口虽然都在愈合,可总归还是要将他身体底子调养好才是正途。 杨大嫂听得她的来意却比她更为意外。 “先前我瞧你丈夫身体弱,你藏着他一副见不得光的模样,我当时便想推荐个大夫给你。” “阿雾妹子可是忘了,你说家中莲花木盒里的药都是大补药材,喝完一个疗程你丈夫身体便能彻底调养好了。” 若喝完还未好,她才肯接受杨大嫂的好意。 织雾听罢略是诧异,心道这就难怪了。 她醒来之后,除了对男人受伤的症状对症下药,倒也没有给他额外喝过什么调养身体的药。 可见是她耽搁了对方身体的调养进度。 打杨大嫂这里回去后,织雾按照对方的说辞果然在一个莲花木盒中找到了药包。 只是里头剩余的不多,她索性先熬上一剂,将这等大补之物给丈夫重新续上。 她察觉丈夫身体发热后,便坚持将对方按到榻上,不许对方下地。 为了避免他又将衣裳穿得整洁不乱便要走出家门受风,更是连他外衣也都抱出去泡入水中换洗。 晏殷近日身子的确少有不适,概因先前身体里的毒药浸入太深。 如今身体见了起色,那些余毒反倒开始作祟。 从晌午后,女子细嫩的手指抵在他颈间察觉出他再次发热,便不依不饶地想要将他推去榻上。 晏殷本就不习惯旁人触碰,偏偏抵在身上那双柔嫩的小手一下接着一下,好似真以为她这软绵绵的力道能将他从原地撼动分毫。 他本就昏沉,索性顺了她的意思闭目休憩了片刻。 直到一股熟悉的药味在室内弥漫开来。 在织雾离开室内之后,男人缓缓睁开了眼。 他掀起眼皮,看到那碗黑沉的汤药。 晏殷对这药材并不陌生。 毕竟,这药材时常用在恶行累累的死囚犯身上,是牢狱刑房中最为上乘的“刑具”。 牛羊喝了当场毙命。 人喝了,即便身体底子再好,也会慢慢病陨。 最重要的是,这一剂药喝下腹之后,会浑身骨头碎裂般,寸寸发疼。 那种恍若削下血肉般的痛苦令人如坠阿鼻,置身人间炼狱。 而这样的药…… 在织雾失忆之前,她已经给太子晏殷喝下了六剂。
第6章 厨房里。 从几日前开始,织雾便一直觉得身上很不爽利。 尤其是汗湿后的皮肤,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黏腻感,让她连日来都觉心底别扭。 简单用湿帕擦拭总归不够细致,因而今夜才特意囤了两桶热水。 在顺手替丈夫熬好药后,织雾这才避入厨房中,准备将身子好生净沐干净。 乃至将所有门窗都妥帖合拢后,织雾也仍未察觉出暗中有一双眼睛始终透过凌乱长发幽幽地锁定了她。 在看见她熬好汤药给晏殷时,嗅觉敏锐的地厌第一时间发现这是每次都会折磨男人的物什。 地厌脸部的肌肉紧绷,可毫无神光的眼珠却一错不错。 在地厌的观念里,只有向主人献上最为肥美的猎物,才有资格成为对方的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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