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返回太极殿,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就如这三年梳算朝堂那般,把楚明玥近日所有反常行为在脑中抽茧剥丝,最后归出缘由、结果。 光华场误会她是始因,禁足令她心有怨气,又误信他要纳陈家姑娘入宫,彻底惹恼她。 既是误会,总能解开,她不愿见,便给她时间冷静,她总不会当真狠下心舍离他。 雪下得愈发绵密,狭长的宫道上幽幽泛着冷光,松绵的雪毯上步履渐远。 * 腊月十九,这天是定远侯祭日。 连下近半月的雪终于停了,雾霭沉沉的天一朝放晴,只是冬日的阳光煞白耀目。 楚明玥的双鸾油壁车从正德门离开,朝定远侯府去。车未至府门,便瞧见人潮接踵而至,都进了定远侯府,丝毫不见萧条落败之相。 沉寂一年的定远侯府又热闹起来,只是府门两侧重幡似雪,门前扫净积雪的青砖空地上,摆着一方贡桌,桌上香炉里贡香缭绕,奉着的是定远侯楚将军的牌位。 往来过客,不论出身,凡愿给定远侯上柱香者,皆可登门入府讨碗热茶喝,若是不急敢路,还能坐下听一段洛京名角金吉梨园班子的秦腔《满江红》。 楚明玥一直记着呢,她的阿爹喜欢热闹。 去年定远侯病逝,时因未出先帝国丧,丧事从简。再加正是宣珩允举国广推新政、撤销藩王封地治理权之时,朝局一时动荡。 楚明玥恐绥远军主帅病逝消息传至边疆,再引边疆动荡,若塞外趁虚而入发动战争,介时内忧外患,这对彼时的宣珩允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是致命的。 故而楚明玥秘不发丧,只给上京的故交下了帖。 三朝守疆,一朝去了,悄无声息就下了葬。直到去年七月,诸藩政权尽数收归宣珩允手中,定远侯楚将军病逝的消息,才讣告天下。 大宛数百年,宣珩允成了这个国家将中央集权做到极致的唯一帝王,那些外迁封地的皇子们,彻底成了无兵无权的闲散王爷,而为他助力的楚明玥,成了祸国妖妃。 怨吗?自然是怨的。 只是已然做好准备切割过往大步向前看的楚明玥,根本不想再给过去一个眼神。 这两日,重华宫的金铆朱漆大门紧闭,未放宣珩允踏入半步。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明天晚上24点更新,不用熬夜等,早点休息,睡醒再看~
第17章 17、17 素色帘幕掀开,不着点饰的素净纤手自车内伸出,楚明玥扶着丹秋的手臂缓缓下车,顺势把怀里的玉狮子让进丹秋怀里。 “先把它带进去,就放本宫往日的闺房。” 玉狮子“喵呜”一声,伸长脖子在楚明玥正要收回的手背上蹭了蹭。 丹秋应一声,抱着玉狮子先进府。 楚明玥今日换上一袭绛紫衣赏,就连裘披都是深色,满头乌发盘起,被一支式样简单的白玉簪挽着,未着红妆的面容少了妩媚雍容,显出女儿不染脂粉的稚纯。 楚明玥在定远侯的牌位前站定,手持三柱香举过眉心,跪地匍身长拜。她的额头触在坚硬冰冷的青砖上,久久未起,有水珠打湿睫羽,一滴一滴砸落,在青石砖上洇出一小片深色。 十五岁那年,奉化帝金口玉言,指楚明玥是其认定的太子妃。 那日深夜,定远侯唤楚明玥出闺房,曾正色问她,“闺女,你若不愿嫁入皇家,就告诉为父,为父就是拼着忤逆抗旨,也去求陛下收回成命。” “阿爹,女儿愿意呀。”楚明玥的笑声像初夏的泉水从山涧流下,叮咚叮咚,她才没有那些寻常女儿家的娇羞怯软,她脆生生回答,“阿爹,待过两年,女儿就告诉你他是谁。” “好,好。阿玥大胆地去,皇家媳妇的路再难走,都有阿爹给你兜着。” 时至今日,楚明玥终于明白那夜阿爹眼中藏在坚毅之后的疼惜是何意。 阿爹,女儿错了。 但女儿不怕,女儿可是定远侯楚将军的女儿。 再抬头,楚明玥脸上亦是坚毅不屈,那双凤眸里明亮澄澈。 “郡主快起来吧,地上太凉,侯爷会心疼的。”跪在楚明玥身后的半夏、丹秋起身,又去搀楚明玥。 楚明玥抬手制止,又朝着牌位再一叩首,自行站起,手中贡香入香炉,落下两抹香灰。 她携着半夏、丹秋站到一旁,无声注视着候府门前的人来人往,不断有路人躬身朝定远侯的牌位三拜,楚明玥心中欣慰。 楚将军三朝守疆,一世清名,不能被做女儿的连累。 白晃晃的日头行至正中,府里咿咿呀呀的唱词,也唱罢进入休场。 楚明玥以楚家人的身份在府门口一站就是近两个时辰,谁说楚家没人了,当她楚明玥是死的吗。 “郡主,这到正午饭点,想是大家都去吃饭了,我们也进去吧,您一站这么久,当心身子。” “好,本宫若不按时吃饭,阿爹准要骂本宫。”楚明玥唇角挂笑,眸底水光一闪而过,“走,我们回家。” 半夏和丹秋左右跟在两侧,踏上石阶。 “呸!妖妃。” 楚明玥刚踏过三台石阶,闻声身形一顿,冷笑一声转身俯视着两尺外头戴湛蓝儒巾的书生。 呵,这种人终于来了。 “哪里来的狂妄竖子!”半夏一听直接就炸,这种拜高踩低的人读哪门子的书,若是府里生猛家将还在,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鸡根本不敢打侯府门前过。 老侯爷病逝,楚明玥一人一包金珠子遣散了府里下人。好些家仆都是被楚将军亲自提点过拳脚功夫的,往那里一站,个个像一座小山。 不等主子发话,半夏挽起袖子就要冲过去揍这个黑白不分的书生。 楚明玥平静观望,未出声制止。 半夏掌风迎面劈下,书生不躲不闪,挺了挺胸迎着。 “好了。”楚明玥朱唇轻挑,露出三分赞许,算这眼瞎心盲的书生尚有几分风骨在,“半夏,不得无礼。” 掌风在书生面门前停下。 半夏恶狠狠瞪书生一眼,转身退至楚明玥身前。 楚明玥的目光扫过书生腰间的招文袋,“你是那日在光华场三问陛下的书生。”她用的是肯定语气。 “是又如何。”书生隔空怒视,“光天化日,你还能杀了我不成,大丈夫不畏奸人,死有何妨,吾自横刀向天笑!”① “呵。” 楚明玥被书生最后一句话逗笑了,她眉眼一弯,抬步迈下台阶朝书生走去,半夏要拦着,被楚明玥抬手制止。 她一步步朝书生走去,清泉一样的笑声在这凛冽寒冬,化作锋利的冰刺,从四面八方向书生刺去。 书生看着楚明玥一步步走近,明明是纤瘦娇弱的女儿身,且人并无横眉冷目,他偏被慑得忍不住想要往后退。 清悦的笑声传入他耳中,化成血淋淋地讥讽。 果然是妖妃。他已经坚持不住想要逃离,还好,那女人在距离他五步的距离停住了。 “枉你日日腰挂招文袋,书怕是都读到狗肚子里了。诶不对,这么说是污蔑狗狗了,狗的脑子没人好使,可至少它忠诚、护主,是有优良品质的。” “你呢?”楚明玥讥笑一声,“你有什么,不过胡乱听了三言两语就信以为真,脑袋空空之人,狗都不如。” 楚明玥知道书生们脸皮子薄,听不得这些浑话,她敬此人至少尚有三分勇气,思忖着把人骂跑就够了,动手羞辱实则太过。 果然,书生气的脸都憋红了,嘴唇哆哆嗦嗦半天,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一个脏字没憋出来,前前后后只剩一句“妖妃必遭天谴”。 他袖风一甩,就欲走。 “站住。” 书生脚步顿住,猛地回头色厉内荏喝一声,“作甚!” 楚明玥被书生这窘迫模样逗得又笑起来。 “骂了人就想走!“半夏一手掐腰等过去。 “你们,你们,我骂人?”书生气急,语无伦次起来,“在下一共说了两句话,你们主仆一顿明骂暗讽……” 楚明玥不耐烦再浪费口舌,只道:“先人牌位当前,上柱香再走。” 书生闻言一愣,这算什么要求,见过强取横夺,没见过逼人上香的,他扭头往桌上牌位一瞟,当即又呈炸毛状。 “原是把持兵权、‘一心为国’的楚将军牌位。”一心为国四个字被他说的抑扬顿挫、阴阳怪气。 楚明玥即刻就恼了。 虽说时值正午,路上人少,但经这一番吵闹仍是围上来一圈看热闹的,楚明玥扫一圈路人,目光再次落在书生身上,这一次,她面容沉沉。 “楚将军的名讳尚轮不到你这书袋子置喙。” 楚明玥朱唇半启,僵怔一霎,声音过于耳熟,熟到讨人嫌。 她缓慢扭头循声望去,看热闹的人群里挤出一张“噗噗”喷着鼻息的驴脸,是一头黑色的小毛驴, “是大理寺的经费不足还是崔少卿的俸禄不够,竟要当朝栋梁新贵大冬天的骑驴探案。” 楚明玥笑的漫不经心,注视着崔司淮一身青衫从那头矮脚毛驴上下来。 崔司淮眨眼一笑,睨一眼楚明玥,待走近压低声音道:“娘娘私自出宫,依大宛律,仗五十,降妃位至贵人、食禄减七成。” 好一个大理寺少卿。 不等楚明玥开口,他转身行至书生面前站定,气定神闲、态度倨傲,“陛下不计尔等书生光华场闹事之过,是体谅尔等求学不易,先生莫再口出妄言。” 他歪头朝楚明玥一笑,突然敛尽玩世不恭,肃声道:“楚将军戎马一生,金戈铁马平乱守疆,护大宛朝太平五十载,汝一介白衣,义愤填膺去掰扯兵权在谁人之手,依崔某看,是这太平日子让你吃的太撑了。” “说得好,楚将军是大宛的英雄。” “楚将军一路走好。” 围观路人爆发一阵掌声。 紧接着,有人喊了一声“你会不会读书”,形势急转,人群转而对书生进行攻击。 书生本就不擅长吵架,此时耳边尽是嘲笑谩骂的恶言,一时又气又急,窘迫的脸上通红。 楚明玥一看,如此下去万一有人动手演变成群殴闹事,再把京兆尹的人引来不好收场,赶紧示意半夏、丹秋上前替书生解围。 “多谢诸位尚记得楚将军一声好,今日是楚将军祭日,如若不嫌弃,府中备有热茶点心,后院还请来了金吉梨园唱班。” “得嘞,咱去嚼一嚼楚将军的福饼。” 围观路人见定远侯府的人出来打圆场,也就顺坡散了。 人群散去,崔司淮双手抱怀朝楚明玥一挑下巴,“崔某的恩情,想来贵妃娘娘定是铭记于心、没齿难忘,不谢。” 说完,他行至定远侯牌位前,手持三柱香恭恭敬敬躬腰行了个深礼,“将军您在天有灵,定要常回来看看,保准能被贵妃娘娘给气活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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