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春晖眸子动了动,移向楚明玥,字字掷地有声,“郡主,府上确实有取自一涧天的沉潭水,那里的潭水做成冰块夏日降暑极好,且那潭水甘甜,我可是心疼芷萝,才用府里稀罕的潭水给芷萝煲汤的。” “我可不知方才太医之话是真是假,试问郡主可知那一涧天的潭水不能煲汤?” 楚明玥被问垭口,一涧天之水其中蹊跷,她亦是方才从孙太医口中得知,若是无心之举酿成祸,非杀人之罪。 这时,廊下的花芷萝一阵猛咳,楚明玥心里急,不愿再和这狡猾之人耽搁时间,显然,薛家在做下这恶行之前,已是想好开脱之词。 也罢,那便不查了,要她死,本也无需这般麻烦,她一人借月色把事做了,又能如何。 宣珩允侧身挡在楚明玥身前,一手握住她的手指,轻轻一握随即松开,他手心温凉,那一握传递而来的凉意,似清泉抚平她心上燥意,恰好适中的力道,让她莫名沉静下来。 他垂眸冷视宣春晖,唇角露出一丝讥讽,“公主当真认为,朕会顾忌你那宗人署落了灰的玉牒?” 清越中透出暗哑的声音缓缓吐出,漫不经心,却是这世间的活判官圈下朱笔。 宣春晖陡然一现的厉色在宣珩允面前,犹如星辉撞月,黯淡到不值一提,她方才措辞,若是半年前的新帝,是有活命机会的,可惜眼前的不是那个温儒之人。 “府中大夫、府婢,无人受得住大理寺夜审。”宣珩允抬眼往西轻轻一瞥,天际只剩粉橘色余晖,金乌已落。 “花祭酒之女受先帝赐婚,却受尔荼毒暗害,此恶行是践踏皇恩,以下犯上,是死罪。” “尔等放心,朕会让薛府死得明明白白,三司会审,公公正正,尔等虚伪蹈世之举,亦会张贴告示,广示天下。定远侯一生亲善待人,其身后清誉,万不能让薛家吸血玷污。” 楚明玥闻此,蓦地眼底一酸,转睫朝花芷萝走去。 涉及父亲,又有小六脸色苍白就在面前,适才乱了方寸,是她慌了,才会被宣春晖的话头扰乱理智。 宣珩允知她在乎定远侯的声誉,方才亦是在提醒她,是啊,要让这家虚伪恶人死得明明白白,要让他们的行径人尽皆知,还阿爹清誉。 她刚刚,是糊涂了,怎会想如那恶人一般行事,如此,阿爹是要骂她的,她若当真那么做了,阿爹的声誉才是真的被她亲手毁了。 幸好,有他在旁提醒。 宣珩允当真是与往日行止大有不同。做夫妻时,从不见他如此这般维护岳丈,如今倒是爱护起楚将军声誉了。 想来曾经,他是真的介怀旁人议他所得是借楚家风向。 如此一番感慨,楚明玥自顾笑了,如今一看,彼此分开,真的是对二人都好的幸事。宣珩允既说要让此事昭告天下,薛家也就真的无力回天了。 楚明玥亲自扶起花芷萝,吩咐半夏出去让车夫把马车赶到庄子里。 她厌恶地瞥一眼如烂泥瘫倒在地的妇人,扶着花芷萝停在孙太医面前,“劳烦孙太医跟我走一趟。” “朕送皇姐回府。”清哑的声音里裹着风拂月纱的柔靡,与方才冷戾之色全然不同。 楚明玥转眸,不期然对上一双既陌生又熟悉的眸光,那种至纯至邪的眸色,她是在何时何地见过。 疑心的线头一经挑起,那团疑云便越胀越大,蛊惑着她去靠近,解惑,这份情绪与任何私情无关,是她自幼养养成的、一探究竟的勇气。
第66章 66、66 花芷萝被带回定远侯府安顿, 同行的孙太医入府之后再次为其把脉诊治,这次,因着查清了其身体亏颓至此的真正缘由, 孙太医未再说命不久矣之话, 只是在楚明玥的恳求下,保证尽力救治。 夜幕落下, 风开始有了一丝凉意。 屋子里烛火亮如白昼, 烟罗轻幔、琉璃珠幕在婢女们进进出出之下, 轻轻晃动。 花芷萝昏迷在柔软的绸帐里,楚明玥伏身在榻前,握着她瘦骨嶙峋的手一遍遍焦灼地唤她名字。 孙太医取药箱归来, 朝背手立于外间的宣珩允匆匆行礼,接着绕屏风入内室。 “郡主。”他朝守在榻前的女子一躬身, 取下肩上药箱放于近榻的平角小案上, “恕微臣斗胆,请郡主先到外边等候,接下来,微臣要为病人施针。” 事关花芷萝的性命, 楚明玥在这个关口是信任孙太医的, 她长身而起, 向孙太医点了点头,遣散屋内所有人。 医者施针,需全神贯注,方能落针于正确的穴位分毫不差。楚明玥知晓。 而薛家这会儿是何光景, 楚明玥是想都懒得再想。 她的马车离开那处私庄之时, 见到了大理寺的崔少卿带人过去, 宣珩允把这事直接交由大理寺, 且崔司淮最擅从蛛丝马迹里抽丝剥茧、还原真相。 陛下要薛家伏法,那一定是铁证如山。且看三日之后,那张累述薛府满门罪行的诰文上如何写。 这桩事落下尘嚣,有孙太医在,楚明玥总认定花芷萝还未到绝处,可她的心绪却未平复如初,出了寝房,她沿着细密的卵石窄路,慢慢踱步。 天幕上弦月似银刃,周遭的绿植深处传来此起彼伏的虫鸣。 一棵歪脖柳树上挂着油灯,楚明玥停在柔黄的灯光下,从袖筒里抽出一个信封,那是她带着花芷萝匆匆回府时,老管家递过来的,说是从江左送来的。 自打见到信封右下角的彩色水蝶,她本就沉闷的心愈发如压磬石。那是彩衣镇寄来的。 展信借光逐字阅过,字迹清秀,用词亦是反复斟酌,楚明玥猜的出这字迹出自柳舒宜买来的俊秀小公子之手。 信上话语显然是柳舒宜叙述、命那位小郎君替她写下。一定是她病得已无力执笔,才会如此。楚明玥担忧的同时又稍稍放下一分心,至少,她还活着。 信上详细陈列着她名下财产、铺子,金银细软嘱托楚明玥代她妥善保管,待她女儿出嫁之日、予她作嫁妆,而铺子,则留给了她买回家的小郎君。 这封信无论怎么看,都像是在交待身后之事,但待楚明玥瞧见柳舒宜留给小郎君一间铺子时,唇角梨涡还是一现。不误美色,真有她柳娘子的。 这抹笑意在素纸翻出信笺第二页、目光移至左末时,倏尔僵住。 “柳娘子于六月初二病逝,那日细雨绵绵,她走得很平静。” 楚明玥耳畔蓦地寂静下来,鸦雀无声。她不过二十五岁,饶是平日里坚强如男儿,可这袭华裳覆裹着的终是娇娇女儿。 这个年纪,旁人已育儿女,为人母、为人妻,明明本该衣食无忧又波澜不惊的过完贵女的一生,她却恍如走过半生兵荒马乱的浮华, 她真的尚未习惯,平淡面对在乎的人一一离世。 夜风微凉,月辉洒落地上似一层清霜。女子的衣带被风吹着起起伏伏,纤拔背影在清月下显得孤寂单薄。 宣珩允从屋里追出,寻到她的时候,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幅伊人夏夜听月图。 夏夜多热闹,夜虫、蛙叫交相呼应、此起彼伏,只是入眼柔黄的灯和清冷的月,无端让这般热闹之景也跟着萧寂。 女子驻足望月,垂落于侧的素纸拈着一页薄纸,绣履裙裾旁,另一张纸时而被夜风掀起一角。 宣珩允自顾沉浸于失而复得的心境被触动,脱口而出道:“皇姐可是觉得孤单,你还有朕。” 楚明玥转过半身,额头擦着宣珩允下颌而过,迎面吸入浓郁又有些陌生的瑞脑香,沉甸甸的心绪令她反应不再敏感,她未有后退,而是仰目端详那张过份熟悉的脸,试图揪出那缕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藏于何处。 “皇姐于这世上并非孤身一人。”宣珩允颔首,入眼是她的钗珠和耳珰,交错在光下悬晃着,珠光映着灯影和月辉,交织在那张如暖脂玉的脸颊上,于投下的睫影映成一片。 “朕的肩随时借于皇姐依靠。” “什么?”楚明玥脸颊莫名腾起一层热意。 但听宣珩允儒雅清越之声朗朗,“朕的肩随时借于皇姐依靠。”他眉清目明,毫无龌龊之心。 楚明玥覆下睫羽,平视近在咫尺的胸膛,她确实心生自怜,幽怨戚戚,也知眼前玄色衣料之下的肩膀劲瘦有力。 她的心毅在这种月辉与友人亡故的消息交错出的忧伤朦胧之下,变得柔软。她忽然就觉魔音灌耳,心思疲惫,她真的想就在当下依在这个肩上,休憩一会儿。 只一会儿就好。 可是,一个清亮的声音蓦地自她脑中响起,迫她清醒过来,笑话,楚明玥何曾要受人怜悯、“借”人肩膀。 她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念定是瑞脑香里添的安神香让她不由自主生出倦怠。 钗珠轻晃,紫沉香随着她摇头的动作自发鬓间飘散而出,“不了,谢陛下。”她欲后退拉开彼此距离。 宣珩允方才扫过她指间薄纸,入目便是那一行报丧的清秀小楷,他知她经不住闺友离世的打击,却又暗自坚强,也知她把花芷萝今日遭遇归于自己,心里愧疚自责。 他轻轻握住一把如水皓腕,忘记了自己手腕深见骨筋的伤,“花家全族性命,是朕下令斩杀,皇姐不过是助朕找出花相罪证,此举无愧天下、无愧任何人。” 温润如煦的声音突然陡转,“花家之罪本就该死,死不足惜。” 楚明玥腕上一凉,心绪愈发平静,她探观那双深湛漆黑的眸子深处,正迸发出的妖冶束光,她的记忆深处,是何时,亦见过这样的一双眼睛。 她转睫退开数步,使了些力道挣开手腕,却在下一息嗅到淡淡血腥味,混在夜风里,她的目光落在宣珩允被血迹渗红的绷带上,“陛下也会受伤吗?” 九五至尊的腕骨,怎会伤至此。 宣珩允神色端持把左手背于身后,镇定回答:“今日撤走了大明河宫的丹炉,一时兴起在那块儿空地玩投壶,怪朕技艺生疏,被短箭伤了手腕。” 腕间辛烈的痛感一阵阵抽着直往他脑子里钻,他不该使力的,又被楚明玥一挣,此时,血已浸透绷带。 而那番信口拈来的谎话说出口,他暗叹自己的虚伪和道貌岸然,聪慧如她,怎会信这种话。 被未开刃的箭伤到,楚明玥眉心一簇,但她更关心皇宫里的丹炉,“陛下当真撤去了丹炉,不再寻求仙问药、长生不老的主意?” 宣珩允见她未执着追问他受伤一事,自顾放下心来,却又兀自燃起通天妒意,烙得他全身生痛。 他的伤再不能引她更多注意。 他发疯一般嫉妒着过去身在福中却不知珍惜之人,又将逐渐凛冽的妒意生生咽下,继续陪眼前人演戏,再开口,依然是那个并无私情的皇帝陛下。 “皇姐日前到宫中提点的极是,朕亦知此事影响颇重,离宫之前已命人撤去丹炉,驱逐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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