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明玥蹙起的眉心展开,再不追问,“陛下知这其中厉害便好。” 何故深宫起丹炉,又何处寻来的道士,她并不关心,朝堂稳固、社稷安康,她如这天下世人期望的没有不同,而皇帝心中所想,与她无关。 远处传来脚步声,欲来越近,楚明玥没来由松下一口气,她诧异转动眸子,心惑何故周身骤然松弛。 “启禀陛下,启禀郡主。”来人颔首垂目,顺着间隔亮起的油灯走来,“微臣已为病人施过针灸,病人现已苏醒。” “孙太医,”楚明玥顾不得君臣之礼,抢在宣珩允之前焦急开口,“芷萝这病可还有救?” 孙太医依旧垂着眼帘,仿佛一抬眼就会看到不该看的而罔命,他沉思几许,妥善斟酌措辞,“回郡主,微臣已重新开下一张药方,每三日配以针灸治疗,病人许能慢慢恢复。” “但,恕微臣医术浅薄,只能保病人一命。” “此话何意。”楚明玥紧接着问道。 “终是伤了根基,病人的身体终是回不到从前那般康健,遇到寒天,较之常人更易染风寒之症,也更怕冷。” 楚明玥沉默几许,缓声开口,“好。” 她楚明玥富有五郡,怕冷,那就早早便烧起地龙,柳舒宜已不在,花芷萝,她一定要照看好,不是为平她自己的愧疚之心,而是身为好友,就当如此。 思及此,她突然想起一人,回过身向宣珩允深深拜下去,宣珩允未料到她此举,怔一怔,忙用双手扶她站起,这一动,左手腕的伤愈发的痛。 “皇姐有事直说便是。”宣珩允收回手臂背于身后,尾音的轻颤恰被突又响起的虫鸣声盖过去,只是却未躲过孙太医的耳朵。 “陛下!”孙太医惊呼出声,又被一道寒冽眸光逼迫闭口不言。 楚明玥的目光落在孙太医那张欲言又止的脸色一瞬,清音响起,“薛府有一个叫张承恩的教书先生,若是查明他与薛家那些勾当无关,请陛下给他一条活路。” 宣珩允缄默几许,开口道:“若是他一身清白,就到书学馆做个助教吧,张太傅的后人,总不能是不学无术之辈。” 他还记得。 “今日之事,多谢陛下相助。”楚明玥再不耽搁,转身绣履急切往回走,留宣珩允于身后不曾回头。 宣珩允凝望着那袭身影匆匆离去,未提步跟上,她方才的话,已是话别,夜已深,他没有再留在侯府的理由。 “陛下,您的伤……”孙太医叹息一声。 宣珩允抬起手臂冷冷看一眼,“无妨,回宫。” 临近宵禁,街上空空无人,照夜白如一道星昼驰骋而过,几匹骏马被它远远抛在身后。 宣珩允突然松开缰绳,从衣襟下掏出那一枚袖珍琉璃瓶紧握掌心,似竹指骨突然发力,一声脆响,五指张开,一抹粉齑被夜风吹散。 他倾尽心血、受尽折磨凝炼而成的丹药,被他随手扬于风中,只要她是安然无恙的,那些就都不算什么,且永不会让她知晓。 这厢定远侯府内,楚明玥坐在榻前的绣墩上,握住花芷萝的手轻声宽慰,要她住在府上安心养病,静待薛家所做之事公之天下。 她亲手喂花芷萝服下汤药,扶人躺下,掖好夏被,灭灯而出,并未告知柳舒宜已去。 花小六与柳舒宜的情谊,亦是深厚,此时非好时机。 安顿好花芷萝,她终于卸下一身疲惫,在半夏和丹秋的服侍下沐澡歇下。 纱罗帐幔随风拂动,皎月之下,一声清脆的琉璃破裂声传入楚明玥耳中。 楚明玥睁开眼,但见一盏琉璃风灯摔碎在地,而四野寂静,长廊之下羊角宫灯随风曳动,这是后宫里。 楚明玥注视着所见之景,未有惊慌,她心知,这是又入梦了。回回梦境光怪陆离,亦真亦假,叫人难以分辨。 琉璃灯摔碎了,执灯的红裙少女顾不得惋惜那盏精美的琉璃灯罩,顺着朱红宫廊往深处跑,楚明玥认出那是少时的自己,提履跟上。 宫廊几转,少女穿过一片荒芜的花园,停在破败的宫苑前,楚明玥识得那是冷宫。 少女推开院门,睁眸诧望院中情景,她等候的小小少年此时手持一把生锈的钝匕,正骑在一个中年太监身上,匕刃高高举起,垂直刺入太监血肉。 小小少年瘦弱力气小,匕首又钝,伤口不深。 那个太监一声痛呼,接着便是恶言咒骂。 “宣九,你在做甚!”少女数步跑近,拦住举刀欲再落下的小小瘦弱少年。 骂骂咧咧的太监看清来人,倏尔闭口,噤若寒蝉。 那小少年一脸沉阴,手持短匕仍旧骑坐在太监腰腹,他声音稚嫩、却狠戾,“这两个太监吃了你送来的兔子,他该死,他们通通该死!” 少女闻声,樱桃唇动了动,垭口一霎,脸上是痛惜哀伤之色,却仍是在少年又欲落下短匕之时出口制止,“不可枉杀!兔子,兔子本就,可为人腹中食肉。” 少女的声音渐弱,却可闻青稚不擅掩饰的委屈。 “可他们吃的是你的兔子,就该死!这么死是便宜这二人了。”小少年斜眼瞥过墙角下已断气的太监,那双桃花眸里跃动着妖冶狠残的光。 少女顺着他的眸光望去,这才瞧见那边已经死了一人,那太监身宽体肥,她未瞧见瘦弱矮小的宣九是如何要那人命的。 “你住手!”少女清丽的声音陡高,背手昂视,“放他走!” 小少年悻悻收手,满脸不甘,那太监捂着胸口落荒而逃。 月色明亮,照着空旷院子里两个并肩而坐的小脑袋。 楚明玥坐在院子里唯一的石桌上,掩不住沮丧和落寞,兔子的命当然不如人命重要,可那只小兔子是真的可爱啊,她的手曾经触摸过兔子柔软的细毛,感受过它的温度、心跳。 她做不到不伤心。 小小少年和她并肩而坐,长久缄默,忽然,他拍了拍自己瘦弱的肩膀,仰头看着纵使坐着亦比他高出半头的少女,“楚明玥,我的肩膀随时借你。” 少女嘟起唇珠,下巴扭一边,“呵,本郡主何须‘借’字。” 她从石案起身,双手掐腰,睨着瘦弱的小少年,“没大没小,叫皇姐!”
第67章 67、67 蛙群骤然叫唱, 唱声抑扬顿挫、时高时低,瞬间打破深夜的寂静,就连夜幕的繁星都跟着闪了闪, 显得这个夜悄悄热闹起来。 远处微敞的窗子突然亮起灯火, 烟罗纱帐里,女子着一件淡紫薄绸小衣捂胸而坐, 眉黛间浮着一抹从梦里带出的疑惑。 “郡主, 可是又做噩梦了?”守夜的丹秋点亮最后一盏烛灯, 转身接过小婢端来的深井凉水放下,拿一方帕子浸湿,又拧去多余水珠, 朝罗榻走去,“您先擦擦脸, 可是这夜里燥.热睡得不踏实?不如咱们去山庄里避避暑气。” 楚明玥接过帕子低头捂在脸上, 让凉意一寸寸冲开混沌的脑海。 “郡主?”丹秋等了一会儿,见楚明玥保持那个姿势许久未动,疑心她是睡过去了。 楚明玥缓慢抬头,把手上被暖成温热的帕子递回去, 她摇了摇头, “不是噩梦。” 是儿时的一段记忆。 她十四岁的时候, 曾送给十一岁的宣珩允一只兔子,这于她而言,不过是她追逐在宣珩允身边、试图取悦那张阴鸷又好看的小脸笑一笑的众多尝试中,无足轻重的一次。 并无任何特别之处, 故而, 经年累月之下, 这段记忆便被沉积在遥远的岁月深处。 若不是乍然梦到, 她大概不会记起。 若要说特别,大概是那个看上去瘦弱到不堪一击的小少年,不知如何杀死了身形是他数倍的太监。 非她冷血,不再心疼那只沦为腹中肉的兔子,而是定远侯教她学会了处理如何面对弱小生命的离去。 丹秋又端来一杯温茶,泡的是雏菊,养神助眠,“郡主,奴婢去拿一块安神香吧?” 楚明玥摆了摆手,“不碍事,只是在梦中记起一段陈年旧事,和往日噩梦不同。” 她喝下安神茶,又用清水漱口,缓缓躺下,丹秋放下层层纱帐,留一盏灯后到外间守着。 透过轻烟帐,隐约可见那盏烛光一点柔黄。 屋外蛙声惊醒夏虫,又是一曲虫鸣和蛙声的合唱,偶尔会有被吵醒的鸟儿,扇一扇羽翅,发出簌簌声响。 夏夜宁静,让出现的夜里的一切声音都趁得格外明显,楚明玥睁着双眼,迟迟未能再次入眠,她聆听着外界的所有声音、和自己的心跳声。 就在方才,那一声羽翅扇动之下,她又一次回忆起,是在宣珩允十二岁之后,他忽然一夜间变了性情。 那一年她十五岁,奉华帝一言九鼎,许昭阳郡主太子妃之位。 就是那一年,十二岁的阴翳九皇子忽而不再惧怕奉华帝,顶着奉华帝厌恶的目光跪在太极殿,求奉华帝为他指派一名博学多才的老师。 六皇子、七皇子……这些受宠嫔妃们的儿子,早在六岁时,就有了特赐的先生,除大课以外,独自授学,这些先生,往往在朝中任要职,待皇子们长大,先生便是他们身边的第一个心腹之臣。 而那些不被关注的皇子们,只能到国子监,和那些王公大臣们的孩子一起上大课。 他一改沉默寡言的冷漠性情,虽然依旧少言,却开始变得如一位金尊玉贵的真正皇子一般,谦和有礼,温润端持。 楚明玥那时是欣喜的,她以为他是为了争取一个与她的机会。 楚明玥翻身侧卧,枕着一只手臂,夜越深,思绪愈发清晰,方才那个梦,让她惊觉当今的陛下,越发像极了他们初识前两年的人。 而如今,从那段执迷不悟的情错里抽身再看,那两个性情,恍若两人。 “太极生两仪,彼既是此,此既是彼。” 崔司淮那日在宫门口的话突然在她脑中一闪而过,她掀被坐起,两指轻揉经外穴,又记起那日到大明河宫,宣珩允仿若癔症的痴语,他说他不是他? 这一缕缕思绪交织在一起,在楚明玥的脑海里越趋越近,只要再有一个线头,那些条理清晰的线索便会被她一根线抽出,见到真相。 但那根线头不在她这里,她在这一刻意识到,她需要认真和宣珩允谈一谈。 纱帐外光线渐亮,一夜再无眠。 而后数日,楚明玥日日照顾在府上养病的花芷萝。 于第三日的时候,大理寺查清薛府往日所有恶行,吏部张贴告示,将春晖公主和薛炳贵二人假借定远侯之名蓄意敛财、暗害先帝钦赐婚亲儿媳等恶行公之于众,被判下对先帝大不敬之罪,等同谋逆,死罪。 这一日,花芷萝从每日久睡中第一次彻底清醒过来,面容上现出光彩,前来问诊的孙太医说她已经闯过最危险的时期,往后的日子,会逐渐恢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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