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发突然,赶到白云寺已经是傍晚,冷月高悬,蕴空半张脸藏在阴影中,看不清神色,“如今大申有越来越多的寺庙僧人,陛下也有意推广佛法,可弟子纵观天下经书,却找不到一套完整的清规戒律。这样的佛法,如何能成为国法?” 佛教由天竺传来,主要依靠僧人口口相传,加上语言不通,难免出现一些经文不全、词义不通、甚至自相矛盾的问题。 蕴空六岁发现这件事,读遍天下经文后,依然没找到答案,那时候他生出一个朦朦胧胧的念头,而这几年,尤其最近编撰经文,这个念头愈发强烈。 他抬头看向北方,眼前似乎出现广觉寺空荡荡的藏经阁、与公主府里娇纵心软的姑娘,佛珠沉沉坠在手心,蕴空陷入沉默。 …… 今日蕴空散值早,两人约好见面,然而等了半个时辰也不见对方,只等到一个气喘嘘嘘的小厮,告诉她佛子突然有事,恐怕无法赴约。 “难怪母后总抱怨父皇。”谢过小厮,越浮玉忍不住吐槽,独自用完晚膳入睡时,还信誓旦旦抱怨,等明天见到蕴空,一定让他补偿自己,结果她这一等,就等了三天,而且等到的依旧是佛子有事。 越浮玉叫住小厮,“最近朝中并无大事,大前天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国师一直忙到现在?” 小厮不敢隐瞒,一五一十讲述那日发生的事,最后还告知大理寺处罚结果。 总而言之,不是什么大事,越浮玉却像听到什么令人难过的消息,坐在原地良久,久到小厮开始冒冷汗,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话,越浮玉才哑着嗓子开口,“本宫知道了,麻烦你特意跑一趟,回去复命吧。” 白樱注意到公主的不对劲,“您怎么了?佛子出什么事了?” 越浮玉看向窗外,“备马,去广觉寺。” 距离宵禁还有一段时间,但街上已经没人了,马车迅速驶过街道,终于在夜半时分,紧赶慢赶抵达广觉寺。 不是第一次半夜来广觉寺,越浮玉对山路已经很熟悉,可她走走停停,花费比上一次更长的时间才抵达山顶。 穿过大门,走到尽头的藏经阁,黑暗宽阔的房间,蕴空独自坐在中间,黑眸沉凝,仿佛融在夜色里。 越浮玉从背后悄悄靠近,弯腰捂住蕴空的眼睛,“猜猜我是谁?” 听见脚步声,蕴空已经知道来人是谁,他抬手覆住公主的指尖,叹息着焐热她冰凉的手心,“天凉路远,您不该……” “大师,不要这么扫兴嘛,”越浮玉维持着捂眼睛的动作,趴在蕴空肩上俏皮开口,“你不问问本宫怎么找到这里的?” 黑夜中的佛子纵容依旧,嗓音低沉温柔,“您怎么找到这里的?” “当然因为本宫聪明啊!法真方丈说,你小时候遇到无法解决的问题,就会在这里坐一整天。所以本宫猜到,你一定在这。”越浮玉顿了顿,“本宫还猜到,你想去天竺取经,对么?” 蕴空怔住,转身拿开挡住视线的指尖,越浮玉却死死捂住他的眼睛,轻声开口, “本宫允了,”分明连哽咽都控制不住,可公主的声音里却透出毅然决然的坚定,“蕴空,不必纠结,本宫允了。”
第100章 重逢 腰间一紧, 越浮玉被蕴空揽至胸前,他们跪坐在空旷的经阁,红裙压着僧袍, 呼吸交缠, 甚至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距离如此之近,又如此之远。 一旦开始, 剩下的话很容易说出来。 越浮玉捂着蕴空的双眼, 声音又低又轻, 却坚定无比,“蕴空, 我知道有目标是怎样的感觉,是胸腔有一团火, 滚烫炙热,无时无刻不在灼烧。而无法实现的每一分一秒, 都要忍受它带来的灼痛。我不要你承受这样的痛苦。”她已经阻拦他一次,无论如何, 她不要阻拦他第二次。 听出她的未尽之言,蕴空手臂收紧,嗓音低哑,“您没有……” “有没有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想让你拥有一切,即便代价是离开我很久。”缓缓松开手,对上佛子深邃的双眼, 看见瞳孔中倒映出满满的自己,越浮玉终于笑了, “本宫会等你的,只是别让我等太久,我会难过。” 五指抚上她微红的眼尾,蕴空沉沉点头。他此生最不愿意做的事,就是让她难过。 * 开武二十年秋,佛子蕴空西行,求取真经。 帝王亲自相送,百姓泣不成声,越浮玉盛装站在众人前面,望着茫茫人海,有一瞬失神。 谁都知道路途迢迢,中间有太多不测,稍有不慎,这就是此生最后一面。如果、如果这真是最后一面? 佛子不知何时走到她面前,风吹起僧袍,触及她的指尖。 如果是最后一面…… 越浮玉缓缓扬唇,笑吟吟开口,“蕴空,做个约定。我们相识至今已有八个月,所以本宫等你八年,时间过了,本宫就不等了。” 烈日下的公主笑容明媚,眼波流转,如世间最艳丽最动人的花朵。 蕴空同样笑了,黑眸清冷,“好。” 吉时已到,海浪般的欢送声响起,蕴空转身,玄袍在空气中停顿一瞬,随即在人潮中精确听到她的声音,“走吧,别回头。” 脚步一顿,蕴空终是没有回头,踏步走远。 前路明亮,身后有光。怎么会回头,从遇见您开始,贫僧走的每一步,都是奔向你。 * 等待的时光并不漫长。 第一年,越浮玉还能收到蕴空的信。 他走官道,因为中途极少下车,不能买东西,他就给她写信,记录途中见闻。 从京城到广州,共十八个驿站,越浮玉也收到十八封信。她想,若是蕴空真要走八年,每半年拆一封信,足以支撑到他回来。 可下一封信到来时,她还是忍不住立刻拆开。 越浮玉走过官路,知道道途多艰难,可蕴空寄来的信不见丝毫阴霾。他不谈爱人别离、不提艰难险阻,只写稻田广阔、山岭奇骏、湍流群鲤、百姓和善……偶尔还会配上一副画,野趣十足。 而离开大申前的最后一封信,附赠一朵干枯的花,寥寥数字跃然纸上。 ——此去山高水远,唯盼吾爱珍重。 “大师,你都会说情话了,果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越浮玉笑着笑着,洇湿了信纸。 - 第二年,越浮玉开始给蕴空回信。 她不特意挑时间,偶尔想起他的时候,就写上一两句。 内容十分随意,写南街新开一家烧饼铺,她兴冲冲赶去排队,结果排到她时恰好卖完,气得她多吃两碗小馄饨;写女塾有个成绩非常好的学生,明明是状元之才,非要回去嫁人相夫教子,千秋子着急上火,嘴角长了两个水泡;写她偶然翻到他留在公主的经书,在空白处看见自己的名字,足有上百个,她忍不住戏谑,‘蕴空,原来你早就开始喜欢本宫了。’ 因为寄不出去,每写完一封,她就把信纸放在桌角,白樱偶然收拾书房,打开房门后震惊道,“这是什么!” 越浮玉听见声音来到书房,才发现她给蕴空的回信已经有半人高。 “原来过去这么久了。”越浮玉喃喃,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蕴空,我等你的时间,已经超过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了。 - 第三年,江南等地陆续创办女塾。 越浮玉和太子出巡江南。越辞楼第一次出远门,看的眼花缭乱,而身为太子,他还要注意当地风土人情、官员与士族关系、当地出现的问题……明明出去玩,整个人却瘦了一圈,活像被吸走阳气的书生,被越浮玉好一顿嘲笑。 越浮玉就轻松多了,除了走访当地女塾,她更多是走走看看。有趣的是,江南富庶,佛教也尤其兴旺,当地百姓都十分崇拜佛子。 每每聊天,他们都会主动提起蕴空。越浮玉有些高兴、也有一点难过,已经很久很久,没人敢在她面前提蕴空的名字,于是思念也只能三缄其口、无处可诉。 - 第四年,姜非楠入内阁。 她终于答应郑沈弦的追求,两人在一起。 成婚那日,郑沈弦和姜非楠一起接待宾客,郑将军依旧板着脸,但谁都能看出他的喜悦,于是敬酒的人格外多,郑将军来者不拒,不出意料醉了。 沈不随如今是郑沈弦的副将,官位不高但手握兵权,经常把他爹气的跳脚,因为担心醉鬼的情况,和越浮玉一起把新郎新娘送到洞房,结果郑沈弦刚进洞房,立马甩开二人,抱起姜非楠的手臂,贴贴又蹭蹭,如同过去二十多年抱着他的宝刀。 越浮玉笑着退出房间,她这些年酒量见长,但还是觉得自己醉了。 - 第五年,大申的道路已经四通八达,遍布国土各处。 西域高僧来京城论道,还有另一个目的,报当年辩经输给蕴空之仇。 得知佛子西行取经后,他们震惊、佩服还有些许失落,询问当今最有名的僧人是谁,想要与其论道。 越浮玉恰好去广觉寺藏经阁,路过时听见这句话,想起蕴空和他们辩经的场景,跃跃欲试开口,“小女子愿一试。” 西域僧人开始还不愿意,结果连输三人,离开时神情都恍惚了。脸上写满了:我等竟不如随意路过的女子,大申果然卧虎藏龙,人人精通佛法。 越浮玉哈哈大笑,她从前最厌恶僧人佛经,但蕴空离开后,她偶尔去他在公主府的房间,读他留下的经文,竟然也小有所成。 她想,是不是所有离别,都会把自己活成另一方的模样。 - 第六年,慧景方丈坐化。 方丈年事已高,算是圆寂,越浮玉难过之余,还觉得遗憾。法真方丈也老了,近年来愈发不愿离开寺庙,而蕴空其他师兄弟也陆续离开,去各地行善论道,如今慧景坐化,能和她谈论蕴空的人,又少了一个。 会不会有那么一天,除她以外,再无人记得那么一个人,黑眸玄衣,不怎么爱笑,看世间万物都慈悲淡漠,圣洁如月。 于是越浮玉决定,她一定要活得久一点,将他记得再长一点。 - 第七年,又一批学子进京赶考。 越浮玉照例来千金楼,听学子们高谈阔论。 随着变法深入,大申百姓愈发富足,考生们不再面临吃不起饭的窘境。千金楼小试的奖励还是免费食宿,但象征意义远远高于实际意义,只是赢个彩头,毕竟这里已经连出三任状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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