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大理寺的途中,挤满愤怒的百姓。朝廷早已公布冯太傅的罪行,百姓知道他们传播疫病后,愤怒地涌入内城。 不知谁率先喊了一句,“他来了,就是他害死我娘!”瞬间,石子泥沙扔向三人。狱卒冷眼旁观,完全没有阻拦的意思,甚至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哭嚎着拽住冯太傅的头发,狱卒也只是等在原地。 殴打、辱骂、诅咒、烂菜叶与石子,冯太傅一辈子没乱过的衣衫被扯碎,长发狼狈黏在一起,愤怒厌恶的目光如有实质,压弯他的身躯。 过去强加给别人的痛苦,冯太傅终于尝了个遍,他踉跄跪倒,尖锐的石子瞬间扎进膝盖,他疼得倒在地上,茫然睁眼,对上一张张愤怒的脸,生平第一次,生出巨大的恐惧与后悔。 因为罪行过于恶劣,以平民怨,陈令被判车裂之刑。而冯太傅、陈级和崔商三人,身为同党,被判立即问斩。 行刑地点在西市,许多百姓都去了。烈日高悬,冯太傅被愤怒的狱卒饿了几天,浑浑噩噩押到断头台上。 斩首前,官员当场公布犯人罪行,冯太傅跪在地上,阳光晃眼,恍惚间,他回想起自己刚来京城那年,踌躇满志意气风发,转眼数十年间过去,青丝成白发,忠心变奸佞,究竟怎么变成这样,他不懂,不懂啊! 官员宣读完圣旨,瞥了眼太阳,午时已到,按照惯例,亲人最后送一碗送行酒之后就能行刑,可等了半晌,无一人上前。 桃李满天下的太傅,死前竟无一人敢来,冯太傅痴痴大笑,“哈哈,我这一生……”下一瞬,官员大喊“午时三刻已到”,人头落地,再无此生。 …… 闹市上的尸首始终无人收敛,许多天后,被不知哪来的野狗叼走,徒留一地血痕。 其余涉事官员也被处罚,罪行严重者流放抄家,较轻之人罚俸贬官。还有一些冯太傅弟子,虽然没犯法,但同样被牵连,比如曹成杰被取消状元成绩,许别时除去内阁大学士一职。 唯一逃过劫难的,只有两三个寒门学子,事情发生前,因家中有事早早离京,没有被处罚。 风波过后,世家们终于安静,他们傲慢太久,习惯性高估自己的力量,却忘记现在的申帝不比从前,对方手握全部兵权,一声令下,士兵的尖刀可以指向任何方向。 冯太傅即是前车之鉴,也是最后的警告。 认清事实,权贵们不敢嚣张,变法顺利进行,朝堂焕然一新,如同西市街道,种种痕迹被大雨一冲,很快淡去。 寒来暑往,转眼又是一年秋。 * 有人愁有人欢喜,姜非楠邀请永照公主小聚,感谢她的帮助,包括会试前的花销,以及朝堂上的支持。 “那些都是你该得的,相反,本宫要感谢你,”越浮玉应下邀约,欣然前往。 一同聚会的还有越惜虞,姑娘们笑嘻嘻挤在一块,掀开掌柜送来的好酒。 宁温吸吸鼻子,惊道,“好香的酒。” 越浮玉挽袖倒酒,皓腕映在杯中,如无暇白玉,她拿过杯子,“这是广西有名的桂花酒,前天才送进宫,一共只有两坛,本宫全拿来了,今天我们不醉不归!” “好,”越惜虞率先举杯,“恭喜非楠成为大申第一位女状元,也恭喜女塾开门。” 曹成杰取消成绩后,姜非楠成为状元。她的殿试成绩与曹成杰不分伯仲,申帝出于其他考量,才把她定为榜眼,如今算是实至名归。 “同喜同喜,”越浮玉同样举杯,“我也恭喜姐姐成功和离!” 宁温不错过热闹,“还有我们呢,我们姐妹俩和陈婉姐姐白樱妹妹一同进女塾。” 姜非楠:“那我就祝,天下女子都有更好的未来。” “好!” 酒香扑鼻,喜意满盈,几个姑娘们相视而笑,一饮而尽杯中酒。 酒过三巡,两个空坛子骨碌碌转到墙角,几人都醉了,聊天内容也从私塾女官,变得十分私密。 越惜虞眨巴眨巴眼,手肘碰碰姜非楠,看似十分小心,实则声音巨大问道,“你和郑将军,怎么样了?” 姜非楠正在学行酒令,眼神明显迷茫,但听到别人对她说话,立马转身,规规矩矩坐直,很认真地一字一句回答,“他要娶我,我拒绝了。” 寻常时候,她肯定不会说太多,毕竟是两个人的事。但现在醉了嘛,嘴巴大脑不听话。 越浮玉许久没沾酒,醉的更早,倚在榻上迷迷糊糊看白樱她们打牌,听到这句话愣是直起身子,脑袋搭在姐姐肩膀上,两人睁大眼睛看姜非楠,像树枝上排排站的两只好奇小鸟。 姜非楠顿了一下,似乎想笑,但酒意上涌,豪情横生,她高举空杯,“二十年寒窗,我从思明府一路走到京城,只为兼济天下。我要做大官、名垂青史,不要嫁人!” 越惜虞:“哇哦!” 越浮玉:“哇哦!” 两个公主疯狂给自己鼓掌,姜非楠脸颊微红,努力板正摇摇欲晃的身体,转头问,“公主,您和佛子呢?” 越浮玉懒散地拿起杯子,与姜非楠的空杯轻轻一碰,思索片刻后,借着酒意勾唇,“我心悦他。”至于其他的,她也不清楚,但管他洪水滔天,反正她醉了。 于是,轮到姜非楠和越惜虞大喊“哇哦”。 …… 因为姜非楠明早还要上朝,宴会傍晚就散了,几个姑娘醉成一团,越浮玉反倒清醒过来,嘱咐侍女把她们送回家,自己出门散步,消消酒意。 顺着街道一路向前,不知不觉走到城门口,落日将晚,马上要关城门,酒气也散的差不多,越浮玉提起裙摆往回走,转身,与一身粗布麻衣、背着包裹的许别时四目相对。 两人都没想到能遇见对方,下意识停在原地。 许别时眼睛微弯,率先打破沉默,笑容清朗,“没想到离京前还能最后见您一面。” 越浮玉顿了顿,“听说你辞官了。” 锦衣卫调查发现,许别时从未参与冯广德的害人行为,反而有意拦截冯家书信,坚守正义。申帝没有严厉处罚,仅仅革去内阁大学士一职,保留了翰林院的职位,但后来,许别时自己要求辞官。 奏疏送到申帝案头时,他沉默许久,叹句“可惜”,终是写下一个“允”字。 两人都明白他为何这样做,许别时也没有解释,轻轻“嗯”了一声。 路遥车慢,大概是此生最后一面。没遇见罢了,如今遇见,越浮玉想问清楚,“你当年入太傅门下,真是为了自己么?” 大理寺卿的审查结果,越浮玉也看到了。冯太傅罪行累累,不可饶恕,而意外的是,冯太傅一案的审讯中,反复出现了许别时的名字。 原来,冯太傅一直暗中打压寒门,且手段百出。最严苛的比如制订律令,最简单的比如暗示弟子羞辱寒门弟子,而这些事中,许别时竟然始终帮寒门斡旋。 而另一方面,官场数年,许别时也做过一些见不得光的事,进内阁之前,他为了获得权贵的支持,嫁祸权贵政敌,迫使对方被贬官,不得不带着生病的老母亲回乡。但转头,他求来神医,治好对方母亲的重病。 他似乎总是游走在明与暗之间,却不选择任意一方,孤独又疲惫。 晚霞下,落日将远处皇宫映得金碧辉煌,许别时遥望良久,却是摇头,“如今,我竟也不清楚了。” 这些年,他行过善也做过恶,受过褒奖也遭过谩骂,但大多数时候,他都像一个孤舟,被风浪推行着前往不同方向。回首过往,连他自己都分不清,这官服下的双手与心脏,究竟是黑还是白。 而事到如今,也都不重要了。 红唇张了又张,却没说出任何话,越浮玉也清楚对方不需要,她问:“那你今后如何打算?” “先到处看看吧,我已经读过万卷书,也该行万里路了,过去不懂的道理,也许走着走着就明白了。若是走累了,就停下歇歇,或许我也会开个学堂,教孩子们认字。”许别时笑容轻快,“怎么说,我也是三元及第的状元,应该不算误人子弟。” 抛下那些沉重的东西,许别时似乎又变成刚进京时的模样,明朗意气,越浮玉也笑了,“等你成为天下有名的先生,本宫一定请你来女塾教书。” “哈哈,也许呢,未来谁又说得准。” 许别时大笑,混合着远处打更声音,城门马上关闭,这短短几息,就是他们最后的时间。笑容褪去,不舍、难过、后悔……千般情绪浮现眼底,又转瞬即逝,最后只剩温柔清润。许别时抬手,似乎想碰碰公主的发丝,最后一刻又收回手,轻轻开口,“浮玉,不要担心,他比我坚定,比我们都坚定。” 世人皆说公主放荡,流连花丛,可谁都不知道真相。 三年前许别时高中那天,十几岁的姑娘眼神清亮又难过。因为她看见恋人的喜悦,同时也看见他的犹疑。 驸马不能为官。 于是体贴的姑娘主动提出分开,保留了那人卑微胆怯的颜面。 许别时一直都明白,却装作不明白,直到那天琼林宴上,佛子漫不经心投来视线,戳破他的自欺欺人,那一瞬间,许别时惊怒、愤恨、羞愧,于是踉跄而逃,可所有情绪消散,发自心底的感觉竟是庆幸。 庆幸她终究遇到那么一个人,不论万物,坚定不移地选择她。 可就是……就是有些不甘,那个人怎么就不是自己,他怎么就退缩了呢。 眼眶骤红,许别时蓦地抬手,环住越浮玉,头靠在对方肩膀,做了个拥抱的动作。其实从上到下,他都没触碰她半分。 越浮玉正迷惑不解,许别时已经松手,他飞快拽住她的袖子,带着她转身,然后轻轻推了一下,就那么将她推远,推向背离自己的方向,“一向年光有限身,不如怜取眼前人。去吧,他在等你。” 街对面,蕴空站在廊檐下,玄袍玉带黑眸如渊,表情清冷淡漠,不知看了多久。 “许别时你害我!”越浮玉咬牙切齿骂了一句,红裙飞舞跑向对面。 “哈哈哈,不客气。”没再继续看下去,许别时大笑着走向城门,四周夜幕褪去,眼前浮现出几年前的场景。 那天他背着行囊进京,灿若桃花的公主骑马过街,走到他前面忽然停下,女孩望着他,忽然跳下马,红裙拂过他的脚面,也拂过他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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