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令猛地咽下一口凉茶,不敢继续想下去,是否崔商提出要求那一刻,公主已经定好他的死期……他摇摇头,甩出所有不该有的思绪,只恭敬拱手,“如此下官就放心了。” 越浮玉也不多言,用眼神示意空荡的窗外,“人走得差不多了,县令也下去休息吧。这几日,你是最辛苦的,趁着大军还没到,今晚多歇歇,过阵子又有的忙了。” 县令确实累极,从雹灾至今,每日只睡一两个时辰,索性不再推诿,拱手请辞,“谢公主体恤,下官先去休息了。” 县令后退离开,关门时,不知为何忽然回头,公主独坐高堂之上,表情漠然。日光随着门缝闭合而收缩,黑暗张牙舞爪涌来,将公主吞没,仿佛要将万物溺于这偌大的黑暗和孤独中…… 房间里,越浮玉静坐片刻,直到身侧的视线越来越遮掩不住,才疑惑转头,“你是想说什么?”付长盈这张嘴,世上还有他不敢说的话? 付长盈顿了顿,似乎在犹豫,最后还是好奇战胜一切,他问,“那师兄呢?” “什么?”越浮玉没听懂。 “县令有句话说错了,对方说崔商有些人脉,却忘了,皇家才是最大的人脉。”付长盈听见这句话时,忽然产生一个巨大的疑惑,让他明知僭越也忍不住开口,“您来潍县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千秋子、借粮、甚至是崔商的命……可见,您真正想要的东西,无一例外都能得到,唯有一个例外。” 越长越渐渐敛起脸上的笑意与漫不经心,听付长盈一字一句开口,“公主和师兄分开,不是因为您说的那些缘由,只是您不想要师兄,对么?”
第69章 坠落 食物的香气散在空气里, 逐渐浸润潍县每一个角落。 今日下工早,听说要吃饺子,很多人自愿帮忙, 施粥的棚子不够大, 附近乡亲自发带来桌子菜刀面板, 撸起袖子拌馅和面。 大肉剁碎,拌上鲜嫩的白菜, 再撒上一层葱花, 被薄薄的白面皮一裹, 滚入沸水里,不到片刻又浮起来, 每个都有掌心大,圆滚滚水凌凌。 掌勺的大娘用力一舀, 二十来个饺子连汤带水盛入碗里,她敲了下锅沿, 高喊,“下一个。” 排队的小孩接过碗, 被烫的龇牙咧嘴,眼神却亮晶晶带着高兴。 木柴燃烧的味道、锅里蒸腾的水汽、初夏的闷热、乡亲们的笑声……所有感官混在一起,构出一幅生动盎然的人间烟火,让人沉溺其中。 越浮玉也分到一碗饺子, 坐在树下和千秋子一起吃。 千秋子一手拿碗一手握筷,正在传授小徒弟,“凡进食之礼,左肴右胾。下一句是什么?” 类似的考校不少, 付长盈自然接道,“食居人之左, 羹居人之右,脍炙处外,醯酱处内,葱渿处末,酒浆处右。” 千秋子:“从此之中,你可学到什么?” 慢悠悠咬开饺子,吸一口汤汁,越浮玉才想起来,两人谈论的是《礼记·曲礼》,讲吃饭的规矩,具体指饭菜如何摆放。 这些规矩很难评价,书香世家推崇备至,名门望族奉为圭臬,但越浮玉脑海里难免冒出一些后世观点,比如封建余孽什么的。 已经听过很多人讲《礼记》,越浮玉好奇这位大儒会如何评价,只听千秋子道,“这句话告诉我们,吃饭要摆桌。不知怎么放置会招人嘲笑,但等你摆完桌,别人早就吃完了。所以很多时候,人要么饿死,要么失节,全看你怎么选。” “那我选失节。”付长盈郑重回答,歪头看了一眼老师的表情,似乎读懂了什么,主动露出掌心,等着挨罚。 千秋子:“……” “哈哈哈哈——咳,” 生怕引火烧身,越浮玉飞快收起笑容,假意咳了一声,还是被恨铁不成钢的千秋子逮住,他用筷子重重打了下付长盈,又转头问,“公主,您又是怎么回事?听长盈说,您已经三日未眠,是嫌潍县条件不好,想早日入主皇陵?” “……”好像知道了千秋子当年狼狈离京的原因呢,嘴巴太毒了。光凭这句话,就能治他死罪,但谁让对方是老师呢,公主也得听先生的话。 越浮玉轻叹一声,没有解释,学着付长盈的样子,主动伸出手心。 千秋子一噎,差点没被两人气上天,到底还记得公主的身份,骂骂咧咧收回筷子,没有真打下去,但也没顺公主的意避过这个话题,直言道,“你有不寐之症?” 越浮玉张了张嘴,又归于沉默。 失眠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一旦开口,会牵扯出更多问题,比如为什么眠症,因何治愈,怎么看见蕴空受伤又复发…… 她要说的不是病史,而是一段难以言明的缱绻心事,无法对外人道也。 可惜,千秋子没能理解她的沉默,严肃追问,“京中官员多有不寐之症,却也没到三天不睡的地步,你病多久了?一直这样严重?” 千秋子是真心敬佩且喜欢这个孩子,见对方一直不说话,因为她是讳疾忌医,严厉道,“你不说,我去问蕴空了!” “老师,别去问他。不寐之症罢了,又不是什么重病。” 一直沉默的表象被打破,越浮玉伸手拦住千秋子,她垂眸,神色掩在鸦羽般的睫毛下,语气很奇异,既疑惑又了然,“即便是重病,本宫也不愿再找他。有些出乎意料,饿死我与失他节之间,本宫竟然选饿死。” 如果千秋子询问蕴空,对方一定会回来帮她治疗,但越浮玉不想这样。她不想和从前一样,暧昧不明、纠缠不清。 千秋子顿住,所有想说话的止步于公主沉静的目光下,他没说话,抬手碰了碰她的头发,像无声的安慰。 * 同样的争论发生在城北,崔家。 崔商打开公主手谕,紧盯着上面的文字,眉间挤出一个川,阴狠的表情在烛光下显出几分森然。 幕僚暗自擦了下汗,小心翼翼开口,“老爷,这手谕可是有问题?” 崔商转动手指上的玉戒,多年走镖经验让他格外敏锐,总能提前发现危险,他本能察觉手谕有问题,又找不出问题在哪,干脆询问,“你们觉得呢?” 书房里,十几个幕僚们沉思片刻,俱都摇头,“公主印是真的,三个条件没有遗漏,而且派出的兄弟已经把这件事宣扬出去,属下想不出问题会出在哪。” 这些人说是幕僚,但大多草莽出身,读书人都很少,学问最高的是一位举人,因为没有多余的官位,一直都是白身,没能进入官场。崔商做大后,附庸风雅,学习世家的做法招募一批幕僚,但平日用到他们的地方不多,最多处理一些走镖的事情,突然面对公主,这些人惶恐都来不及,根本不知道如何应对。 崔商对此心知肚明,实际上,他也没指望这些人说出什么,而是直直看向角落——他真正询问的对象。 角落坐着一位年轻人,二十多岁模样,比房间内大多数人都年轻,同时也比大多数人从容。对上崔商的视线,年轻人也只是微微一笑,从怀中拿出一封书信,“崔镖头,老师来信。” 崔商瞳孔骤缩。 他不清楚年轻人的身份,雹灾发生后,对方施施然扣响崔府的大门,自称陈生,京城人士,现在有一个天大的机缘,询问他要不要。 走南闯北数十年,崔商不缺见识与胆识,他看出对方有背景,也知道对方有目的,但崔商不介意,他清楚机遇总是和风险一同到来。 崔商请人进来,结局果然没令他失望,陈生提出,永照公主会来借粮,可以趁机获得好处。在陈生的提议下,崔商最后拟下三个条件,而公主不得不应。 崔商兴奋极了,直到此时此刻,大军来临的前一夜,他察觉到危险。陈生似乎也早有准备,不等对方翻脸,便拿出自己的诚意。 崔商接过信,表情逐渐从疑惑变得肃穆,他一目十行看完信件,那双用来握刀、向来平稳的手微不可查颤了一下,“信中说的可是真的?” 陈生微笑不语,只抬手,指向信纸角落代表身份的印章。 崔商脸色紧绷,重重捏住手中指环,那是他作重大决定的习惯性动作。熟悉他的幕僚们微惊,上次见老大这么犹豫,还是十几年前他们由明转暗的时候,而随着时间推移,房间里的气氛也逐渐变得紧张,直到—— “哈哈哈,”崔商大笑,神情忽而变得放松,他松开手指,用镇纸盖住信件,“既然是那位大人的信,我又怎会不信,大人纡尊降贵,是崔某的荣幸。” 剑拔弩张的氛围消失不见,房间内重新变得放松,崔商起身,做出迎接的姿态,“陈公子年少有为,为我出此良策,崔某不胜感激,今夜我们不醉不归。” 两人带着幕僚们推门离开,最后一位幕僚走之前,不知为何回了头,刚巧赶上小厮吹灭烛火,火光骤亮又瞬间熄灭,信纸有一瞬间被照亮,映出角落一个“冯”字。 幕僚一怔,似乎想到什么,未等仔细思考,窗外传来一阵音律似的声音,他微讶,“外头是什么声音?” 小厮刚从外头进来,恰好知道,“是僧人们,佛子蕴空带着潍县内的众僧人,在街上诵经祈福。” “是转经?这些僧人倒是会讨巧。”注意力被转移,幕僚心里那点怪异消失不见,加快脚步追上崔商一行人。 …… 越浮玉在黑暗中睁开眼,她没睡着,只是闭眼假寐,听到声音的一瞬间就清醒了。 在千秋子的强烈要求下,她今晚睡在府里,小厮婢女们在雹灾之前就离开了,没人能告诉她外面发生了什么,索性睡不着,她干脆披上衣服起身,走到院子里。 出乎意料,千秋子和付长盈都在院子,两人衣冠整齐,看起来比她这个失眠的人还要精神。越浮玉第一反应,“有人闹事?要去处理?” “……” 千秋子无语,拽着她的袖子往门口走。 衣服差点被拽开,越浮玉攥住衣领,一头雾水跟在两人身后,直到走到大门,诵经的声音清晰无误传来,她一怔,忽而明白,“您去问蕴空了。” 千秋子点头,带着点叹息,“你只说了自己的选择,但这是两个人的事,也该问问他。” 夜色沉静,梵音阵阵,越浮玉坐在石椅上,许久不言。 付长盈身体微倾,似乎想劝公主,又不知该不该动,越浮玉注意到对方的动作,她抬头,神情平和,眼中并没有对方认为的心绪难平,而是安静沉默,“长盈,你以为本宫在感动么?本宫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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